二零一八年七月二十五日(农历六月十三)子时,我的婆婆终于摆脱多年的病痛折磨,安然地离开了我们。
我曾对她说过:“您活着,我尽心尽责待您,您死了,我不哭。”
可敲打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却忍不住泪水长流……
一、婆婆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
婆婆出生于一九四七年农历五月二十一日,那时各种战乱刚刚平息,国家千苍百孔,百废待兴,民不聊生。
我婆婆共有姐妹三人,是我外婆的第二个女儿。
据说在我婆婆和姨妈之前,我外婆失去了十多个孩子,眼睛都哭瞎了,每天求神拜佛姨妈才得以顺利出生,平安长大。
等到我婆婆出生后,家里一贫如洗,断炊少粮,婆婆就靠喝米汤存活。
婆婆九岁的时候,小姨妈出生,恰逢三年自然灾害,颗粒无收,外公外婆带着大姨妈,怀抱小姨妈出去讨吃,家里留下婆婆一人。
半个月的时间,婆婆白天全靠挖野菜煮汤喝度日,晚上一个人在破烂的房子里吓得彻夜难眠。
讲起这些的时候,婆婆对外婆还心存恨意,她说外婆太狠心,讨米都要丢下她。尽管成家后的她也明了外婆难处。
我婆婆十六岁就来到金家(我公公家),听说结婚上头(地方称举行婚礼的前一天为上头日)的那一天,公公家送东西来时,我婆婆还在与小朋友踢毽子玩儿,可见当时的婆婆对婚姻没有任何概念,不过是换个地方过日子而已。
因为小时候受过太多的苦,婆婆养成了勤扒苦做的习惯,来到金家后,忘记了自己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女,与那些长她许多的妇人比起赛来做重活,几百斤重的蒿子都抢着挑。因为体力透支,动不动就病倒,但她从来不重视,睡几天了继续干活。
三年后,生下我大姑姊,月子里没吃的,只有咸菜与稀饭,因吃咸菜太多,落下了月子病——口里无唾液。大姑姊也落下无法根除的毒疾。
接下来又依次有了二姑姊和我老公,我婆婆更是拼命地干活。
因为身体有病,凡事又要争做先进,自然力不从心,心力憔悴。外面没有发泄的出口,所有的气就全部撒到家里。
据我老公说,我婆婆年轻时脾气非常暴躁,动不动就非打即骂,家里常常战火纷飞!
没有人知道她这一切都源于从小没得到家庭之爱,病弱的身体又撑不起繁重的劳动,那时她就接近崩溃的边缘。
二、我们婆媳之间也曾水火不容
一九九零年,我初到婆家时,婆家的条件在当时当地已是屈指可数。这一切当然离不开婆婆的勤劳苦干。
我娘家因为父亲病逝不久,还债台高筑,所以没什么嫁妆,我婆婆认为我嫁到金家,多少有些高攀,暗里担心我补贴娘家。我则自视清高,一心想凭借自己的努力,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对婆婆这种想法很是鄙视。
我是金家的独媳,两位姑姐早已成家有了孩子。刚开始婆婆对我照顾有加,我做生意时,婆婆田种得顶呱呱,一日三餐,安排得精致可口,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我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我心里庆幸我遇到了一位能干的好婆婆。
这种日子到我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嘎然而止。因为老公是独子,公公婆婆自然心心念念盼望自己的长孙。
事与愿违的是我偏偏生下个女儿。
在医院时我公公没望女儿一眼,我婆婆更是不停地说自己家在走霉运,我老公说自己没脸走出去。
我爱我的女儿,心想我好好抚养自己的孩子,你们爱咋地就咋地,我不在乎。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我的孩子像知道他们嫌弃似的,不到一天就夭折了。
痛苦淹没了我的理智,我恨这一家人,觉得他们不过把我当做一个繁殖后代的工具,从此对他们对我的“好”熟视无睹。
这种状况到我儿子的出生才被一片喜气所冲散。
儿子两岁时,又有了新的矛盾。
我要出去做生意,公公婆婆视钱如命,一百个不支持,婆婆无缘无故对我发脾气,年轻气盛的我与婆婆大吵了一架。
后来在我的坚持下还是达成所愿,但我们的婆媳关系到了冰点,我只想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家。
三、照顾孙子们那段时间是婆婆最幸福的时光
一九九八年时,大姑姊已有一双儿女,小姑姊有两女一子,加上我的儿子,婆婆共有六个孙子女。
除了大姑姊的丫头在她自己家读书,其他的都在市里读书,小姑姊就与婆婆商量着让她与公公专门在她家照顾这五个孩子,我们一起到省城做生意,每月交少量的工资与必须的生活费给公公婆婆。
婆婆那时可能已经无法承受体力活了,也想我们能安心赚钱,她很高兴到市里照顾孩子们。
她本来是做家务活的高手,把孩子们的吃穿都安排得很好。
每逢节假日,就带着孩子们到省城玩。
期间,她不时发烧,但她从不去医院检查,就当感冒打几针。我回去看孩子们,有时会碰到她正病着,但她没去看医生,能拖则拖,我就强行带她去医院,打几针好了,她就没当回事。
这样一带就是十年,直到小姑姊在省城安家。
说实话,两老照顾这么多孩子,其实是很累的,但那时的婆婆有孩子们陪伴,累的时候会骂骂孩子们发泄一下,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安稳快乐的。
四、最应该享福的时候,婆婆已病入膏肓
二零零九年,婆婆单独照顾我儿子读高二时,病重,去医院检查是肺结核,我停止生意一年,回去换婆婆看病。
这种病能根治,但要住院几个月,还要吃两年多的药。
我婆婆是个急性子,又舍不得花钱,还一意孤行。看了半个月后感觉自己像个好人了,说什么也不肯看了。
我说:“您看就看彻底,别留后患。”
她说:“我这一把年纪了,一生就是泡在药罐子里,要死也死得了,我多好了,还浪费冤枉钱搞鬼!”
我儿子上大学后,公公婆婆就来到省城,有时在小姑姊家,有时在我们厂里,日子倒也过得清闲自在。
后来老家被市里规划为新城区,必须拆迁,他们不得不返回家乡,住在大姑姊家等待还建房落实。
二零一一年,按我们的户头和老房子面积分得两套房子,公公婆婆住在90平米那套,我们住120平米那套。
这时,我们都在省城,两老没有任何负担,按说是安享晚年的时候了。
可是婆婆的病却越来越严重了,频繁发烧。
公公婆婆一直当感冒在看,我说肯定是肺病复发。去医院检查果真如此,而且转变为顽固性肺病,还兼有高血压和冠心病。
从此,每年就是隔三差五地住院,每天就是五六种药轮换着吃。好在医院就在我们小区旁,来去自如;好在公公身体还好,我们只需定期回去看望。
五、婆婆说我是最好的媳妇
二零一四年,我婆婆被病折磨得只有七十二斤,还不肯住院,说总有个病送终,就这样拖死算了。
我说:“您这种病不治好会连累家人。”婆婆才答应住院。
到医院经过各种检查,主要还是肺病。
通过专家集中会整,说婆婆整个肺部几乎全部钙化,肺功能已完全丧失,还活着都是奇迹。让我们首先签生死免责合同再收院。
签字后,我想到我婆婆一生磨难,到该享福的时候却病入膏肓,深感凄凉。
在生死面前,以往婆婆说过的过分话,做过的讨厌事,都从我心里悄然隐去,她对我的种种好又在我心里鲜活起来,我只想她能好好活着。
我对医生说:“我婆婆还不到七十岁,求你们用最大努力医治她,让我们好好尽几年孝。”
医生说一定尽力,但最多只能让她能吃能动。
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治疗,婆婆又奇迹般地好起来了。
出院后,我叮嘱公公从现在起满足婆婆的一切愿望,我每月抽时间回来辅助公公照顾婆婆。
说实话,当时照顾婆婆,多半出于怜悯与责任,与感情没多少关系。
婆婆思想悲观,我耐心开导;
婆婆对我倾诉,我用心聆听;
婆婆想吃什么 , 我全力满足。
婆婆说:“你比我女儿都贴心,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媳妇。”
我说:“您不要说得这么夸张,我这样待您也是我应尽之责。您只要好好待自己。您活着,我好好待您,您死了,我不哭。”
六、生死不过恍惚之间,我们要且行且珍惜
前两年,婆婆平均每年住三次院,我与大姑姊轮流替换公公照顾婆婆,小姑姊挤时间回来看婆婆,给钱婆婆用。
她们每年都给婆婆过生日。
近半年,婆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每天疼得在床上打滚,止疼药也无效。
但她能吃,且面色光滑红润,如果不是疼得难受,看上去像个好人。
我们觉得她起码还可以活两年。
暑假,老公放假回到老家,我很放心。
婆婆生日是七月四号(农历五月二十一号),我本打算回老家与两位姑姊一起给她过生日的,结果学校会议太多,想着马上放假就可回去,就吩咐老公好生招待她们,没有回去。
我电话告诉婆婆我七月二十七号回去。
婆婆却在七月二十五号半夜悄悄地走了。
我得到消息时,感觉生死不过恍惚之间,心里琢磨着婆婆是不是疼得实在受不了自杀了。
赶到家,公公告诉我婆婆是睡过去的。
我想婆婆选择在最热的时候走,主要是这个时候她所有的亲人都不忙,都可以赶回来送她最后一程。
她曾对我说,她想吃的东西都想到了,我们都对得起她。
婆婆走后,正好大姑姊在家,是她给婆婆洗澡,换衣。
她说婆婆走得很安详,病了这么多年,床上很干净,身上很光滑。
我很庆幸,在婆婆生命的最后几年,我们让她感受到亲人的温暖。
至今她离开我们已有一个星期了,竟连一个梦都没托给我。
想必她已了无牵挂;
想必她在天堂一切安好!
逝者安息,生者无憾,这是生命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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