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艾瑞克公寓客厅的大落地窗望出去，开阔清朗，扑面而来的，是西门菲莎大学的山。整个北面和东面山势起伏，夜暮中的山，像熟睡的美人，娇憨动人，慵懒而沉静。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明月宛如一面忽明忽暗的镜子，又大又圆，斜挂在山边，遥远而神秘，静谧而清冷。斜影，清风咧寒，月光洒进关了灯的客厅里，把艾瑞克的身影投映在墙上，心事重重的他，远眺幽山，俯看路上偶尔经过的汽车，想到明天开始，他将失去家里的经济支持，心莫名地烦躁起来。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卧室里传来嘉嘉高昂的哭声，在催促艾瑞克，“我饿了，饿了，饿了！”
艾瑞克急急走进卧室，轻手轻脚，静迷糊中说道，“嘉嘉要喝奶了。”
“放心宝贝，好好睡觉，我来了。”
他熟练地抱起嘉嘉，一边轻摇一边哄着，“嘉嘉宝，爸爸来了，马上有奶奶喝了。” 快步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瓶奶，快手地放进热奶器里，加热一分钟后拿出，用力地摇匀，然后坐在窗边的摇椅上，一边轻摇，一边喂奶给嘉嘉喝。喝上奶的嘉嘉，紧闭双眼，紧握小拳头，大力地吸着，急促而满足。
看着怀中粉嫩的新生命，甜在心里，肩头的担子沉甸甸。他摇着摇着，在月色中渐渐睡去。
朦胧中，他感觉手中的嘉嘉好像被人拿走了，猛然睁开眼睛，静不知何时站在跟前，月色下的她，恬静单薄。
”老公，你累了，快去睡吧，嘉嘉的奶也喝完了，也睡着了。我帮他拍拍奶嗝吧。”艾瑞克醒来，不瞌睡了。“老婆，你坐着，我想看着你，同你说说话。”
静坐到摇椅上，一边轻拍着嘉嘉的背，由下至上地顺着拍，“你不累吗？要不，早点睡，明天咱们再聊？怕你累坏了。”月光照亮着静的脸，柔软而坚定。
“我想同你说一件事，很严重的事。”艾瑞克决定开门见山。
“怎么了老公，很少见你这么严肃。发生什么大事了吗？”静不慌不忙不乱，人如其名，镇定自若，说话小声但有力。
艾瑞克忽然有点犹豫，不想给自己的老婆这些压力，男人嘛，就应该多扛。静看出他的犹豫，便伸出手去，摸着艾瑞克的手说，“不着急，你想好怎么开口再说。天大的事，我们一家人一起面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公我相信你。” 月色下她乌溜漆黑的双眸，闪烁着一种光，我们一起度过。
艾瑞克忽然想哭，这个家需要他，他绝对也离不了这个家。
“是这样，我想回国发展，一直都想。以前每次问爸爸，什么时候同意我回国，他总是以各种理由拒绝了。这两年不一样了，我考上了大学，结了婚，现在孩子都出生了，他的借口越来越少，基本没有借口。今天，我又一次提出了要回流中国，并在中国打下自己事业的想法，谁知道，他居然还是不同意，不单止不同意，还讽刺嘲笑我，伤我的自尊心。”说着说着他有点哽咽。静伸出手去，握住了艾瑞克的手，不说话。
“后来我们谈崩了，他觉得我不尊重他，因为在家里，他是绝对的权威，说一不二，绝对容不得我挑战他，或与他辩论。一个很老派的父亲。”
说说停停，艾瑞克每说一段都觉得艰难。他从没有向自己的伴侣这么坦白地分享与父亲的关系，或者，自己都没深刻剖析内心，同父亲是什么样的关系。
静有点吃惊，虽然她不喜欢探听艾瑞克的家事，但没有想到的是，艾瑞克一直想回流广州。广州，多么遥远而陌生的地方，说着陌生的语言，繁华热闹的大都市，一切从头开始。温哥华多好，日子虽平淡却安定，心灵上的富足让静眷恋不已。但艾瑞克居然心心念念的是广州。在嫁给他之前，他们从来就没讨论过日后家要安在哪里的问题，因为在静的眼中，这本不是问题。而对艾瑞克而言，他认定静是一个顾家顾老公的好女人，自己去哪，她便追随，所以也没有认真讨论过这个问题。
“你真的很想回广州吗？广州对你，就这么大的吸引力？”
“静，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艾瑞克身子向前倾，几乎贴上了静。“那是生我养我的故乡，一座很有活力的城市，只要你肯努力，就有出头之日。只要你找对了路子，什么都有可能。今天我可能一无所有，几年之后，我一样可以冲出血路，大干一场。温哥华太安逸太舒适，适合养老，却不适合创业。这里基本五十年都不会有太多的变化，想要闯出一片天地，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结婚了，有老婆有孩子，更要努力，为你们创造美好的生活，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不想你和孩子跟着我受苦。回广州，那里有希望有奔头，我一定成为让你骄傲的样子，相信吗？”
艾瑞克的眼里有一种东西，叫做激情和倔强。他像火，又像雄狮，心中坚定，目光坚毅。他的言语，特别富有说服力和煽动性。
“我当然相信你了，老公。虽然广州对我来说，遥不可及，可那是你的根，你心向往的地方。雄鹰向往蓝天，雄狮向往草原，你要走，带上我们，你在哪，家就在哪。”
艾瑞克噌地一下站起来，静抬头望着他，笑着。他眼里闪闪的泪光，在月光下，反射晶莹。向前一步，他抱着静的头，低头亲吻她的发，“好老婆，我们，快揭不开锅了。”
“哦？”静不解地抬头。“说来听听看。”
“因为激怒了父亲，他叫母亲断了我的经济支持，从明天开始，不给我一个铜板。”
静的眉头闪过一丝的担忧，很快散开。“老公别怕，我还存有一些老底，吃饭钱，应该够的。再不行，我就出去找工，有手有脚，还怕饿死吗？别担心，我不怕！”
艾瑞克一边抚摸着静的头，一边暗想，我怎么能向你伸手要钱？这岂不成笑话？再不济，我都不会问你讨钱。“没事老婆，咱们省一点，我再多找一份兼职工，一定能捱过去的。再苦，不能苦了嘉嘉。”
静靠着艾瑞克，看着手中熟睡的嘉嘉，一团粉红的肉，多可爱的小人儿，“绝不能苦了他。”
月光下，两人相依的影子映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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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起，静变得更加精打细算。买菜都挑特价的买，孩子尿布也是趁着商家打折的时候买，奶粉倒是从来不吝啬，该买就买。除了生活必需品，其余什么都不买。原本想回国一趟，带着嘉嘉看看姥爷姥姥，现在计划也泡汤了，一心呆在本拿比，哪里都不去。
艾瑞克除了在原来杂货店搬货理货，又在一家中餐馆，找了一份侍应生兼职的工作。每周三天，都是大夜班，下班已经是凌晨时分。侍应生的工作于他，却是小菜一碟，因为原本就做过。这家餐馆生意奇好，每天穿梭在店里，忙得不亦乐乎。日子虽忙虽累，但无比充实。
静很快又怀孕了，因为他们根本不避孕。按照艾瑞克老家的规矩，多子多福，三年抱两是寻常事。得知静又怀孕了，艾瑞克爸爸妈妈高兴坏了，认为他们秉承了家风，把多子多福的家族传统坚持了下来。
这天，艾瑞克的妈妈上门探望孙子，临走塞给静一个红包，说是自己的私房钱，给孙子嘉嘉的。婆婆走后，静打开一看，里面有三千元现金。艾瑞克放学回到家，得知妈妈曾来探访，并留下了红包，就要求静给妈妈退回去。静有点犹豫，“老公，妈说了是自己的私房钱，给嘉嘉的，退回去不好吧，会伤妈的心，我认为不妥。知道你有骨气，晓得你不想靠任何人，但是这是妈的一片心意，退回去显得我们不懂事。”
艾瑞克想了想，“要不这样，先收下，等咱们有了钱，再加点，包成红包还回去。”静笑着说好。
“老公，我要带着嘉嘉去买点东西，你一会还上班吗？饭菜做好了，也装好了，就在桌上。你自己装好。老公上班辛苦，爱你啊。”静在艾瑞克的脸颊重重地亲了一口，便推着嘉嘉准备出门。
“老婆，你要小心啊，今天下雪了，要不，我一会帮你买吧，出门不安全。”
“没事的，一整天没出门，正好出去活动一下，嘉嘉还没见过雪呢。让他也见识一下。” 静推着嘉嘉的儿童车，出了门。
艾瑞克简单收拾了一下，把静做好的晚餐收进包里，看了看镜中消瘦的脸庞，随意拨了拨日渐长长的头发，急急出门上班去。
第一场雪洋洋洒洒来到人间。
雪花随着风，在空中飞舞，急急忙忙奔向大地，密密麻麻地砸在行人的身上。走在路上，劈劈啪啪地溅起一片雪水。开车的人，要把雨刮片打开，才可以驱赶连绵不断落下的雪花。
艾瑞克开着车，忽然看到路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推着儿童车，迎着雪花慢悠悠地走着。雪花落在她的头巾上，深蓝色的羽绒服上，童车上。街上的行人匆匆，艾瑞克的眼里就只有这个高瘦的女人，这个让他生命完整的女人。
今年冬天来得真早，但是我怎么没有感受到一丝寒气呢？
少年把酒逢春色， 今日逢春头已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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