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所有细节,都如刀痕般清晰。
长风从昏暗的苍穹中扑下,文华东方酒店内灯火通明, 二十四楼的房客,目光中却满是困顿与怅然。
窗下繁华的香港依旧放肆地宣泄着狂欢和无奈。然而无需等到天亮,有人已决意在夜中沉沉睡去。
这一睡,竟是十五年。
1970年的盛夏,赴英留学不到一年的张国荣,因父亲病重而辍学返港。望着病床上的父亲,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医院的灰白底色,望向巨大都市的车水马龙。
都市里特有的潮湿空气,蒸腾着时代的燥意。喧嚣的夏日如同潮水奔涌,忽然有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潮水中的孤儿。
那年他刚满14岁,命运在夏夜,散开无数分支,又悄悄合拢。
他执意在湍急的潮水里争流。看不清方向,他便摸索着向前。
几个月后,张国荣来到向往已久的电视台。那里正准备举办一场盛大的歌唱比赛。坐在门口的楼梯上,年少的他在四处张望,极力畅想着玻璃门内的歌舞世界。
他穷到连五块钱的报名费都交不起,只能向从小最疼爱自己的佣人借钱报名。
那是他第一次站在舞台上。虽然台下观众寥寥,但却是他唱得最动情的一次。
歌声如同他本人一般,寻找着所有可能的空隙,张扬着生长的气息。
但当时的张国荣却并没有一夜成名。他捧着第二名的奖杯,退到了聚光灯外,蛰伏在地下,沉默着渴望天光破晓。
此后几年,他游荡于大小舞台,每每唱得尽兴将帽子扔到台下与观众互动时,帽子总是很快又被扔回台上,观众都叫嚷着让他回家,但他仍坚持微笑着把歌唱完。
到了浓烈的深夜,步履沉重、神色倦然的年轻人,终于挣脱街边昏暗灯光的拥抱。他抬头远眺璀璨夜空,眼前突然明亮有光。
张国荣|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1983年,张国荣凭借一首《风继续吹》破茧成蝶。
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束光,是后续所有故事的开始,或者结束。
成名那年,他27岁,却仿佛已在世事潮流里浮沉半生。
摄像机前的他,被如潮水般的香港媒体们拥堵在门前。八卦话题曾一度延伸至成名更早的谭咏麟,当记者们试探问起谭张之争时,他依旧温暖地扬起嘴角,眼神如云雾缭绕般恍惚。
令人无奈又惊艳,他与谭校长既是挚友,又是知交,可偏偏彼此事业的最高潮,又极巧地重叠在了80年代。
当时,香港大大小小的唱片店老板们都会在门口放个小黑板,实时更新两人的专辑销量,歌迷们为了帮助偶像打压对手,都疯狂掏钱购买唱片。
更加疯狂的歌迷们,就走上街头封锁道路、争吵谩骂,直至拳打脚踢、头破血流。
有一次,几千个谭迷和荣迷在会场外打得头破血流,场面完全失控,张国荣在停车场里被困了整整六个小时方才脱身。
张国荣也不止一次表示,自己的住所经常收到谭迷们寄来的蟑螂、刀片、花圈。
那几年,他的眼神透过如山海般的灯火,却望不穿天边缭绕着电光的乌云。
1987年,张国荣宣布退出歌坛。
他放低了那个在香港赖以谋生的话筒,让灵魂自在快意地生活。
张国荣|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于是,高贵优雅的十二少、文弱痴情的宁采臣、孤傲漂泊的旭仔、天真魅惑的何宝荣、率直倔强的宋子杰、深沉另类的欧阳锋……在他俊俏的外表和温暖的灵魂里,活出了各自的丰盈与神采。
那些故事与他呼吸相通,剧中人物曾一度离他很近,镜头前的每一帧,仿若都曾是他经历过抑或正在跋涉的悲欢离合。
他终日游荡在电影的大千世界里,穿梭着每段故事的结局,活成每个角色的模样。清秀如邻家哥哥,俊雅如浊世公子,浪漫如白马情人,但戏里戏外,他从未觉得开怀。
他依旧是他,热切而又彷徨,温暖而又孤寂。
又或者,他已不再是他。他逐渐与戏中人重合,都成了漩涡中的沦落人。
人生如戏,游园惊梦。《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一世活在戏中,难辨是梦是真。
戏曲终了,世上便再无程蝶衣。
而光怪陆离的现实一旦被撕去真实严肃的内核,换上戏装,自然也就成了一出浓墨厚彩的大戏。
张国荣在戏中锦绣华服、犹自歌舞,翩翩若浊世佳公子。
谁都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人去台空、歌休舞止,不苟于世俗的孤独和美丽,竟忽如残烟般兀自消散。
入夜,霓虹灯亮起,落地窗下的城市如巨大的迷宫。
张国荣长发蓄须,目光中高傲与委屈纠结在一起,几般放肆与无奈尽现。
张国荣|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或许当时,无脚鸟的漂泊与流浪、宋子杰的不甘和追问、程蝶衣的决绝和殒落,就曾一遍遍在他脑海中投放,宛如绝版影片在散场时的重映。
于他而言,世事潮水与内心波澜,如同吞人的沼泽,如果不竭尽全力与它对峙,他脱力的时候,就是坠入深渊的时候。
而他却并不惧怕谢幕后的孤清和冷寂。他视之为告别,谓之为解脱。
放眼窗外,一望无尽的繁华香港,霓影蒸腾,像极了缈远的海市蜃楼。
他嘴角勾起苦涩的弧度,人生风光不过如此。
尘封的日子呼啸重来,恍惚中有夜半歌声,也有某个夜晚,月亮洒在少年肩头上空旷又浪漫的清冷味道。
他忽又听到全场数万人在高喊他的名字,好似二十四层就是万丈舞台,台下车流穿梭、人声鼎沸。
肆意狂欢的繁华都市,正为他这场生命的绝唱聚焦投光。千万人似在低呼,一如风再起时。
在光暗的交替中,他终又拿起了话筒,仿若拉住了少年张国荣的手腕。
“我 浮沉了十数年
在星空里闪 带着惘然
请你容我别去前
赠出这阙歌 来日某天再相见”
夜风高起,他如初次登台唱歌般倾情专注,每个音节和字眼都被悄然描上怀旧的色彩。
前半生,他一直在追赶时代的潮涌,踉踉跄跄地奔向浪尖处。
到后来才惊觉,世事的洪流和情感的漩涡,正悄然无息地将他沉入不见天日的海底。
他并不畏惧。即使此生将尽,也无非就是与往事和解,与深渊拥抱,从此在暗夜里放歌,在星空下前行。
一曲终了,他扔下话筒,扬长而去。
从此世间再无张国荣。
十五年一场长梦。沉睡不愿醒来的又何止是张国荣。
多少梦里人心心念念,盼他醒转,又盼他安眠。
潮水依旧奔涌,人们终将渡江,奔向更远的远方。
但我们却仍不时在憧憬着,在一个很自在的夏夜,夜风温暖柔和,满天都是星斗。
有个人带笑地向我们步来,亲切地与我们招手。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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