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常听说弃女婴的事情。长大后现在过了四十多年,对此深信不疑。无论是从人性还是从当年生活状态所迫。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
从改革开放时起,乌浟就有了外来务工人员。在这一片丰饶的土地上,经济改革的大潮日新月异。
如果说冬塘是天堂,乌浟就是圣地。一些外来的务工人员在乌浟轻松地揽活解决了温饱问题后,把赚到的钱寄回家人,让家人生活得更好了,他们也把自己的四邻八乡的人一起带来。其中一些慕名而来,投靠无门还没找到事做的外来人员,成了乌浟街头巷尾的游浪汉。这些长期处于无业状态下的流浪汉,终于沦为职业的乞讨者。
这些流浪汉他们在城郊的山林、空置的厂房、桥洞下,用木板胶皮和铁片搭起茸房作为栖身之所。
何穗的家,就在大桥往前一点,这里离自己弟弟家不远。老赵平反后,补发了十二年的工资钱,也得到一笔抚恤金。他们在弟弟家的附近买了一块地,盖起了三层小楼房。
这里靠近大桥,新拓了一条很宽的公路。学校与何穗家有一条近距离很直的小巷相通,平时出门回家,何穗根本不会往大桥方向这边的道上走。
大桥的位置既热闹又冷清。大桥市区这一侧,饭馆餐饮店杂货铺林立;另一边靠山的地方,是茫茫的山林,暗黑冷寂。这里的桥洞成了流浪汉理想的居住地。
她告诉司机说是在大桥前路边一家店铺的位置下车。她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是坐着小轿车回家。司机把车在杂货店前停了下来,让何穗下了车。
“行行好……”一个满脸皱纹的流浪者,伸出只僵硬的手端着只破碗,冷不丁跪倒在她脚下,费劲地抬头看住她,口中不停地说,“行行好……好心人、行行好。今天翻遍了所有的垃圾桶,都没有找到一点吃的。行行好……”
这是一个瘦骨伶丁的老人,他苍白的脸上显露出一副病态。何穗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五毛钱给他。
“今天又有一个女娃,丢在垃圾桶里。”流浪汉接过她的钱,起身指着旁边一个垃圾桶,告诉她说,在垃圾桶里发现一个死婴。
流浪汉过去几步从垃圾桶里面提出一个布包出来,再走到何穗跟前,“什么样的人?把死去的孩子往垃圾桶里扔,多可怜啊。”
流浪汉大声地说。他把裹在死婴小小脸上的布掀开。
由于雪花的模糊,使得孩子的脸变得灰暗沉沉的,看不清她的真实面貌。
其实何穗根本不敢向前去看。
她惊慌之余伫立着,不知所措,惴惴不安地望着布包里的死婴,感觉害怕,死婴似乎裸露出来一张紫色的小脸。
何穗想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但双脚不听使唤,迈不开步子,似乎有什么把她的脚绊住了。
而且她头脑里潜意识地告诉自己,如果就这样离开,自己恍如作了一桩谋杀案。
“又是个姑娘。唉。”流浪汉叹口气摇晃着脑袋说,他转回身再把死婴塞进垃圾桶。
“这怎么能行?”何穗嗫嚅道。以前她只是听说,但现在让自己遇见,她慌张得牙齿开始打嗑儿,可以听到上下牙齿的叩击声。襁褓里这位失去生命的女婴,让她心情无法平静下来。
弃婴累见不鲜并不是什么让人惊讶的事情,这些都是外地务工人员,在计划生育外的指标一生下来就被遗弃的女婴,这种事情不少人在议论纷纷。开始某些机构还会出面了解情况,再把弃婴的死尸埯埋,后来时间一长多了起来,也就听之任之了。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心来,觉得自己应该为刚来到人间还未睁眼的弃婴,做点什么。如果有所谓的灵魂的话,就算拯救她的灵魂。
在瑟瑟凛冽的寒风中,她似乎看到孩子的那张小小的脸正朝着自己乞求,去安息她的魂灵。
“瞧这个身子浑圆,胖胖的样子,头发又浓又黑,是个大眼睛的女孩。如果长大,会是一个很结实的姑娘。她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呀?怎么忍心?”流浪汉还在继续说。
何穗一听流浪汉这句话,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再没什么比“如果长大,会是一个很结实的姑娘”,让她更伤心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很多人拿这句话来欣赏她。
“我拿钱给你去掩埋,好吧?”
“遇上你这个大善人,也算是这孩子的福气。我也让自己积点徳。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老流浪汉脸上笑得堆满了皱纹,他高兴地一口答应。
何穗赶紧从包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流浪汉。
“我回去拿锹。”流浪汉接过钱,转身向桥洞走去。
“等等。”何穗叫住流浪汉,“你跟我去小店要个纸箱吧。”
“我不能过去。人家看到我会不高兴的。”流浪汉讪讪然告诉她说。
汽车通过这里,溅起的雪花飞扬,笔直的道路两边的房屋由于铺上了厚厚的积雪,在即将到来的冬夜,显得非常阴沉。这时候的雪已经慢慢地稀稀落落起来。
何穗去前面的店铺,买了一条大毛巾,再向店主要了一个大一点的纸箱。
流浪汉去桥洞拿来一把铁锹,后面跟着一个拿铁锹的人来,这流浪汉比他稍微年轻。
“他有经验,会挖坑。”老流浪汉把拿铁锹的流浪汉带到何穗面前,对她说。
“坑要挖深一点。怕狗刨出来啃。”拿铁锹的流浪汉,告诉何穗说。
“好。那就谢谢你了。”何穗说。
“上次人家给了十元。如果你再给一点,我会把坑挖深一点。这下雪天,土硬得很,得费很大的力气。今天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拿铁锹的流浪汉动了动铁锹,又说。
何穗又掏出十块钱给了他。俩个流浪汉把裹着弃婴的布包再从垃圾桶里提出来,用新买的毛巾包住,装进纸箱里,提上山。
看到这一幕,何穗的心都碎了,止不住的眼泪哗哗地流出来。
但愿这个已经僵硬的弃婴来生可以降临在另一个世界,那儿没有毁灭他人生存的罪恶,没有所谓的用来束缚人的主义与禁锢人的真理,那儿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凶残与歹毒,那儿不会遭人遗弃。从生命的诞生直至生命的终结,在此过程中任何生命的存在不分贫富与尊卑,都是完美的充满着幸福。像是接受阳光和雨露的花儿一样竞相开放,像是深山老林里的草木自由地生长。
何穗远远地看着他们做完这一切,赶紧走开。前面的店铺主突然冲她喊了一声“何老师”。
“你是何老师吧?我认识你。我有个小孩在你学校上学。你刚才在做好事吧?”店铺主、一个壮实的中年男子走过来对何穗说。
何穗点了点头。
“我跟着过去看了一下,是他们这些人。”
“怎么啦?”
“这些人净干缺德的事。”
“……”
“一会儿等你走了,他们又会挖出来。他们埋了挖,挖了埋,就等着好心人给钱。”店主愤怒地说,“一直到腐烂了,才算完。”
“这……这种事情怎么能干得出来?”
“他们这些人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何穗伫立在风雪中,目光在山林与桥洞之间来回,耳边响起大雪过后的风鸣声。大地白雪皑皑,天色昏暗阴沉,冬夜渐渐来临,附近远远近近的道路上亮起了路灯,一些高楼上广告牌的霓虹灯闪烁不停,它们不时地变化着五彩缤纷的颜色。
“有什么方法可以阻止他们吗?”她朝店铺主问。
“要是、给多一百元钱的话就可以。”
“这样……”
“不可以报警吗?”
“这些人不好管。再说这么一点小事警察也不会管。”
“……那好吧。”何穗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她转身朝流浪汉走去时,店铺主对她说:“你就站在这里,这天寒地冻的,你一个女人家。我过去给他们说。我在这里开店,可以天天看住他们。如果他们敢挖,我就找人把他们全部赶走。”
“那就谢谢你了。”何穗掏出一百元钱,递给店铺主,点头致谢。
店铺主接过她的钱朝流浪汉住的桥洞走去。
何穗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她不放心。第一个桥洞紧贴山崖,这里是属于一个避风挡雨的暖和地带。
在这座桥洞里,每到冬天都会聚集从四面八方赶来一些流浪者,他们拥挤到这个可以为他们挡风御寒的地方,抱团取暖。在这里他们将度过一个冰天雪地的冬季。这座桥洞对于他们来说是他们贫困潦倒的栖身之所。
桥的边缘飘忽着雪花。岁月在这里变得比冬夜的天空更加昏沉阴暗。可能世上任何的东西在这里都会让人感觉丑陋不堪,并由此从心底滋生一种罪恶感。
店铺主推开纸片门,一股霉变腐烂掺杂着各种沤臭浑浊的气息,扑鼻而来。这种让人呕心的气息像是从污秽不堪的窟窿里散发出来,让人感觉难受。
昏暗的桥洞里有人用夹杂着各种方言的说话声音,和奇怪的呻呤声,处于睡眠状态中人呼吸的鼾声。
店铺主告诉何穗说这里面不足十平米的空间,挤满了十几个人。
“二十一个了。前天死了一个,搬进来二个。他们是父子俩。”刚才那个拿铁锹的流浪汉走过来纠正店铺主的话说。
他往一旁的阴暗角落里指了指。这时昏暗的洞里响起悉悉卒卒的声音,流浪汉们从各自的被窝里爬出来。见店铺主何穗他们两手空空,又缩了回去。
“我已经躺了五天,总是感觉不太对劲。”有人奄奄一息地说,“外面冷,没什么人……给点吃的,就好了……要不,估计熬不过年底。你们来看我们总要给点儿什么?”
有人用电筒照着那说话的人,凭借昏暗的光线只见他躺在地上一角,身上盖着拱得老高的很多层被子,仰着头喘气,发出那哮喘病人尖声的哮呜。他或许活不过这个冬天——也许这几天就是他生命的临终前——甚至是今天晚上或是明天。昏暗的光线下这人一脸黝黑,看不出他多大的年纪。
这桥洞里确是是以人在盘踞,但他们却是以非人的状态下在生存。
目睹这一切,想起他们刚才对弃婴罪恶的行为,怀疑他们的是否还存在人类的感情,还有本身具有的亲情和所谓的爱。
何穗和许多乌浟人一样,遇见流浪汉会施予一毛二毛钱或买一点食物放到他们面前。流浪者从外地四面八方涌来,几乎遍布乌浟大街小巷,这几年一直沿续着。没完没了施舍,已经让乌浟人产生厌烦的感觉,甚至还掺杂些嫌恶。
她知道,在这种凄凉寒冷彻骨的夜晚,那些丰衣锦食,在温暖舒适的环境下接受人们恭祝和尊敬的高贵人士,是不会体会这些饥寒交迫贫困潦倒的游浪汉。
他们之中隔不久就会有人在生命最后的垂死挣扎奄奄一息中,只能可悲倒地而死。剩下的这一部分活着的人会继续在贫困潦倒中度日。这些流浪者,他们会用冷漠的眼光打量路过的每一个行人。既不会忧伤也不会高兴,生存只是为了生存的本身。
他们表情僵硬,毫无怜悯之心。他们已经摒弃了做人的基本伦理,道德和良知在这里荡然无存。人类社会所谓的美好和幸福在这里变得遥不可及,甚至荒唐可笑。任何感情丰富的人一旦沦落于此置身其间都会变得麻木不仁。
在这里,也许生与死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何穗想起被他们折腾那个襁褓中的死婴,由同情变成气愤。
这时候店铺主把刚才何穗给的一百块钱的钞票举在手上,对昏暗中的流浪汉们说:
“这是大姐给你们一百元钱。不要再去山上把小孩挖出来了。”
“再多给十元钱吧。现在住了二十一个了。”刚才那个拿铁锹的流浪汉说。他是这些流浪汉的首领。
何穂再掏出十块钱,给了他。然后她从紧闭的嘴唇迸出话来朝他们说:“你们不要再把小孩挖出来。如果真要是追究你们,这是犯罪。你们还想留下来的话,我希望你们可以靠乞讨为生,不要做这样很缺徳的事情,尤其是这样让人寒心的事情。你们当中也有自己的孩子,你们想想做这种事情,良心上过得去吗?”
“你是什么人哪?”一个流浪者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发出质问。
“我是老师。我的学生当中,他们的父母干什么的都有。我只要跟他们说出去你们的事,你们就得离开这里,要不我也可以带我的学生来,看看你们,告诉他们你们做的事情。”
“你给了钱,就不会了。我们这么做,也就是想讨多两个钱。”
刚才那个拿铁锹的流浪汉说。
“我们不敢了。你也给了钱,再也不会去挖了。”有人用嘶哑的声音从阴暗的角落里回应。
“不要以善的名义去行恶,尤其是做这样伤天害理人神共愤事情。”何穗最后说出一句。
得到流浪汉们的应承后,何穗和店铺主离开了桥洞。
“何老师,大家都说你是个好人。今天我亲眼所见,真的很受教育。这桥洞那边,我从不让孩子过去。”店铺主有点感动的样子,对何穗说。
“你看到怎么不制止?”
“我说他们几句,他们就在我店门口逛悠,挡我的生意。我是下岗职工,也是没办法才在这儿开个小店。”店铺主告诉何穗又说,“以前店铺主受不了他们,就把他的店铺转让给我。刚接手还不到半年。”
“现在人心变坏了。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会让人嫌恶。”
何穗说。在这彻骨寒冷的阴暗角落里,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罪恶,他们还会做出什么让人齿冷的勾当。
想到这些,一种愤懑的哀伤便涌上心头。她抬头一看,发现月亮挂在人家的屋顶上,在冰冷灰白积雪的屋顶,月亮也是冰冷灰白的。她蓦地感觉一阵凄凉。
月亮圆圆的偏东。她计算出这是接近满月的一个冬夜,她现在才后悔那天晩上为什么没有记住天上的月亮是什么样子。尽管是在不同的季节里。
在这空寂寒冷的雪夜里,她沉浸于在思索的深处。大街鸦雀无声,渺无人影,不觉感到几分寥寂。
(——我的七十年代 冬季恋歌 选段。)
网友评论
希望能够随着社会文明进步,能够将千古奇冤的呐喊倒过来:积福行善富贵且寿长,作恶多端贫穷且命短。
世态炎凉,冷暖自知
人间有太多的悲剧,太多的可怜
写的真切,写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