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再也不见

车窗外夜色渐深，渐渐分不清究竟是晚霞余辉还是城市霓虹的斑斓。公交车笨拙地在车水马龙的深圳中心地段穿梭。一份莫名的激动过后，帝王大厦，书城，荔枝公园,黄木岗……这些久违的名字如潮水退去，遗落在海边的凹凸不平的粗糙岩石一样，在我脑海分明浮现出来。

内心不由地浮出一句话：很多的相遇都太过意外，很多的告别又太过仓促，甚至一句再见都来不及说。我一时记不起来，对他，是不是说了一声再见。

我和他的相识源于一年级那场大病，我在黄木岗一家私人小学读书，那时普通外来劳动人员的子女，上不起公办学校，都挤在这种民办小学里。

由于我下颌刚动过手术，以致脸上缠满绷带，在等校车时，遭到了周围学生的无情嘲笑。大家看见我，如同看见电影里面的木乃伊一样，嬉笑谩骂。说我有传染病，会传给大家。那些家长也只能以略显漠然的好奇眼光，上下打量着我。于是我吵闹着不愿意上校车，在母亲怀里拼命挣扎着。

这时，他走了过来，穿着一身布满污垢的陈旧校服，一双廉价的塑胶凉鞋，背着一个商标早就被磨损殆尽的破旧书包。他用一种不同于其他小孩子的好奇眼光，那是一种带着尊重，理解的眼光。好心地询问着我的事情，并向其他学生煞有其事地解释着。

那是我第一次认识他，跟随着时间缓慢挪动的脚步，我慢慢知道，原来学前班他就已经和我一个班级，只是他成绩不好，在班里默默无闻；他家庭状况比我家困窘得多，父母在菜市场卖菜，平时还做一些社区保洁的工作——经常看见他父亲拉着垃圾车，走街窜巷的做环卫清洁，垃圾车后面，拖着两条长长的污水痕。一家人住在菜市场附近的廉价出租房；更让我感觉到命运缘起的是，他和我有着同一个姓——邹。

我们自然成为了形影不离的伙伴，有好玩的都跟彼此分享。我从他那里学到的，是很多城市孩子想象不到的另类生活。好比用自制的钓鱼工具，去市政公园里钓一些小鱼小虾回来养；放学回家时口渴了，去银行大厅里能喝到免费的饮用水；去帝王大厦坐升降电梯上上下下，直到被保安发现了，过来呵斥我们；去书城里看《老夫子》《七龙珠》的漫画，经过前台，还能偷偷拿广告宣传的书刊，回家尽情的折千纸鹤。我们能从一幢幢密集的高楼大厦的夹缝里，呼吸到最自由的空气。那时每次回家，我们互相都依依不舍的“再见”道别，约好下次再玩。

小孩子之间的羡慕，总是单纯的如玻璃杯里的白开水，不掺杂任何颜色。我羡慕的，是他有一台他父亲从垃圾堆里捡来修好的二手自行车，可以走街窜巷玩耍，可以和朋友出去外面进行各种刺激的游戏；他羡慕我的，是我可以吃麦当劳，在家里玩电脑游戏。可是，谁又能说清，仰望天空和俯瞰大地，各自的风景，孰美？

我的一场病几乎把整个家拖垮了，在坚持了一年后，父亲还是决定把我们兄弟俩送回老家上学。第一年暑假，我们仍然能相聚同玩，然后“再见”道别，一切看似如旧。再后来，我举家搬家到关外生活，从此和他，再未谋面。

再后来福田区城中村改造成，看着新闻画面里，各种大型机械如秋风扫落叶，将原来曾经居住的旧城区推成一片废墟，建造成如今的商贸中心。我倔强地以为，对于他们的记忆，对于他的记忆，可以随着旧城区的倒下而化为云烟。事实是当你偶尔回忆起时，回忆便如泉涌般迅猛。

时隔多年故地重游，行走在一个陌生的老地方，听着脚步声刚发出，便淹没于汽车人群的喧嚣声中。我感觉自己鼻翼仍能呼吸到那曾经的气息，尽管它这么微弱。可是它来自哪，是掩埋在这高耸的大厦楼宇之下吗？那儿有环卫车碾过的长长路痕吗？有无人认领的二手自行车吗？有用广告纸精心折成的千纸鹤吗？没了，再也没了，回忆不过是一张遗失证明，告诉你，那些单纯的美好，再也不见了。

而我才想起那句没机会说出的——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