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感官治疗灵魂的创痛,通过灵魂解除感官的饥渴。”
王尔德当一个批评家传统的训练——批判与歌颂——在“唯美主义”里失掉了信众,如同“道连·格雷”将灵魂交予画像,世俗道德与流言蜚语再不能伤他分毫。一双不受约束的脚会把一个人带到多么饥渴的原始时刻,我们收回了犹豫不决的脚步的时候,他却跨出了悬崖的边缘。
具有这种力量,也没有什么好吹嘘的。毕竟,当陷入丑闻,繁华褪去时,王尔德也不得不开始面对现实。
文学是否承担着传播价值的责任,这是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但是,从读者角度来讲,我想,应该还是有很大一部分是希望能从文字里面汲取到力量的。奥斯卡·王尔德是“唯美主义”的代表人物,他衣着讲究、谈吐得体,在上流社会混得风生水起。在“唯美主义”看来,艺术不是实用之物,也不肩负道德责任,即“为艺术而艺术”。
在《道连·格雷的画像》(以下简称《画像》)的自序里,有这样一句:
“书无所谓道德的或不道德的,书有写得好的或写得糟的,仅此而已。”
1895年,王尔德陷入同性恋丑闻。“唯美主义”虽不是自王尔德始,却随着王尔德被捕入狱而落下帷幕。
王尔德在戏剧方面成就斐然,但对于小说的创作似乎并不太熟练。《画像》,这部颇具戏剧风格的小说堆砌着大量华美的修辞、韵律和王尔德式的名言金句,在华美、哥特的底色中又不时流露出同性间的情愫。就“文体”而言,《画像》不能算是“唯美”的范式,这部小说并不如作者所追求的艺术品那般精致。
如博尔赫斯的《探讨别集》中评论:
“王尔德在技巧上的平庸可以用来作为证明其内在的伟大的论据。”
“美”与“丑”并非坐落在两极,它更像是一个环形结构。贫穷、妓女、尸体、腐烂,曾在波德莱尔笔下生花,王尔德则对“恶之花”投去了惊鸿一瞥。
王尔德总是有他的道理的,《画像》颇有蛊惑力。故事中的“亨利”或者说王尔德本人,总是可以用他的似是而非的道理把美丑、善恶重新解构。作为王尔德唯一的一篇长篇小说,《画像》似是一部预言,又像是对王尔德的提前宣判。
“道连”的灵与肉分离。他可以无限去追求官能体验,且无需担心“灵”对“肉”的反噬。想来,这种生活恐怕既是王尔德向往的,又是他忌惮的;既是他忌惮的,又是他渴求的。
基于这种忌惮,王尔德把“道连”作为他的实验对象。对小说中的三个主要人物:亨利、道连、贝泽尔,学界常以“自我、本我、超我”来分析。而从王尔德写给拉尔夫的一封信里,对这一点的观察则要更清晰一些。
“贝泽尔·霍尔渥德是我认为的我个人的写照,亨利勋爵在外界看来就是我,道连是我愿意成为的那类人。”
仅从出发点来讲,“道连”这一形象也须是完美——完美的容貌、绝对的纯洁。“亨利”力尽蛊惑,将自己的灵魂注入“道连”这个精美的模型。相比“亨利”的巧舌,“贝泽尔”道德规劝的声音显得太微不足道了。“道连”醉心于新享乐主义,完美践行了王尔德理论。至于这种体验是否是长久的,我们只需要看看道连就好了,“他体验得越多,就越是希望得到更多的体验,他的疯狂的饥饿心理由于得到食物而越发不知餍足了”。若是想看看这种体验的可怖之处,那就听一听《黑暗的心》里库尔兹临终前的呐喊吧,“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美与丑正在进行抗争,双方都企图占有这个热衷于一切官能体验,浸透了各种原始情绪的灵魂。
《画像》反映出的是王尔德矛盾性的一面,也是“唯美主义”与现实之间所矛盾的地方——一切脱胎于世俗的东西若想跳出世俗的控制,那么它也将不容于世。小说的结尾给王尔德理论的实践交了一份答卷:画像恢复如初,美达到了永恒;“道连”丑陋地死去,道德达到了胜利。
“人若赚得全世界,却赔上自己的灵魂,有什么益处呢?”
生活的安排,似乎只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目的。而从生活体验中所得到的最多也不过是对自己的某些认识,而它又往往来得太晚,只不过成了一种难以消解的悔意。
《画像》这部小说蛮可以和《金阁寺》对照来看。后者讲美对于丑的阻亘,而《金阁寺》好就好在火烧金阁,打破了美的藩篱;好就好在火烧金阁后,沟口还是要活下去。而《画像》呢,就要反过来说。两本书都在讲横亘,而被横亘住的则是“体验”。“体验”是这两本书的主题之一。“体验”这个词不同于堕落,享乐这类的负面词汇,也许在没有看这本书之前,我会把它们混为一谈。
在《画像》的第十一章,也就是被毛姆评为废话的一章,也就是讲述“道连”用什么来解除感官饥渴的一章。
他沉迷科学实验,研究香精及其制作的秘密;他醉心音乐,从世界各地搜集各种最古怪的乐器;他收集珠宝,发掘有关珠宝的各种奇闻传说;他研究绣品、挂毯、织品...乳香、龙涎香、麝香;舒伯特、肖邦、贝多芬;突尼斯人的琵琶、黑人的铜鼓、印度人的芦管;秘鲁人的陶罐、智利人的骨笛、亚马逊河部落的屠累;绿宝石、橄榄石、黄玉;印度玛瑙能增进口才、光玉髓能平息怒气、红锆石能催人入眠...
他体验得越多,就越是希望得到更多的体验。
毒品、情人。
他体验得越多,就越是希望得到更多的体验。
犯罪、杀人。
突发奇想地想做个好人,而他的道德又成了另一种满足虚荣心的享受。
他要摆脱画像的审视,他要毁掉他唯一的良心。
他拿起那把刀子——曾经捅死贝泽尔的那把刀子,对准画像猛戳过去。
他死了,他形容枯槁,皮肤皱缩,面目可憎。
画像容光焕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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