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金惜
腊月二十九,汴国都城国公府。
慌里慌张的奴仆和接生的稳婆在全府上下忙作一团。没错,安国公怀胎十月的夫人就要生产了,此时此刻定国公安铭远正焦急的在房间外等待,身旁站的是他两个不满十岁的女儿,大的叫招娣,小的叫若男。安铭远已年近五十,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哎呀,母女平安啊,恭喜国公爷喜获千金。”累的满头大汗的产婆抱着刚出生的孩子给安铭远看。
“……”安铭远期待的表情逐渐凝滞,而后化作怨气拂袖而去,“哼!”
“老爷,都是妾身不好,这老三又是个丫头……”床上的夫人有些虚弱。
“这……怪不得你,想我安家将门,三代骁勇,怎么到我这就……这世袭的国公之位将来传给何人啊。”安铭远的脸上尽是委屈与无奈,一时控制不住情绪竟哭了起来。
在外人面前素来威严如山的定国公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了起来,夫人有些心疼道:“要不让老三……”
安铭远的脸凑得近了些。
“喂,你知道吗?定国公新添了个公子啊。”京城酒馆中年轻男子道。
“怎么不知道,我听说,皇上还当即下旨封他为世子爷呢。”男子大口嚼着花生米。
京城的酒肆向来是流言蜚语的安乐窝,可这两人的消息还挺灵通的。没错,思子心切的安铭远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决定把老三当男孩子来养,除了在场的几个人之外,府中上下都以为夫人为老爷生了个公子。皇上甚至直接一道圣旨将小公子封为定国公府世子。
“从今往后她就是你们的弟弟,你们两个记住了吗?”安铭远一脸严肃地看着招娣和若男。
“嗯嗯~”两个小姑娘歪着头笑道。
“笑什么笑?小丫头片子,满门抄斩你们懂吗?”安铭远嗲怪道。
“好了好了,老爷还没给老三起名字呢。”夫人提醒道。
“哦,是啊。”安铭远将手放在身后踱起了步子……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安朔离。”安铭远缓缓道出,他希望她的将来能有木兰一般的胆识。
和所有的世家子弟一样,从三岁起,属于安朔离的日常便是听夫子们讲经说道,小小的脑袋跟着老师的节奏晃得有模有样。八岁那年,安铭远递给了她一柄长枪:“离儿,从此以后这便是你的武器,我安家的男儿建功立业,上阵杀敌全靠它。”
“嗯嗯。”扎着两个冲天髻的安朔离扑闪着大眼睛认真道。她知道自己是女孩子,可身边的人都叫她公子,除了娘亲偶尔心疼的搂着她叹气,没有人把她当作女孩子看,就连姐姐们也不喜欢和她玩。
可她不在乎这些,看着手里的红缨枪,她觉得这比姐姐们的绣花针有意思多了。安家的校场里,她的喊杀声丝毫不逊于男儿。
这日,定国公的府上来了几位公公,说太子虽已近志学之年,但仍旧贪玩。陛下想找个人入宫陪读,想来想去只有国公府里与太子同岁的安世子合适。安铭远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爹爹,您找我?”一身男儿装束的她倒是清秀爽朗。
“离儿,爹跟你说个事。”看着离儿额头的汗珠,安铭远有些心疼。“陛下想让你入宫作太子的陪读,你可愿意?”
“离儿遵命。”安朔离向来很听话。
“只是宫里不比府上,你可……。”安铭远有些担心道。
“爹爹放心,离儿自有分寸。”安朔离转过身对公公说,“走吧,公公。”
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宫里陪读的日子并没有安朔离想象的那般惊险。除了每天和太子一起上课吃饭,他们晚上睡觉并不在一个房间,这倒让安朔离心安了不少。只是这个太子并不怎么让人省心。
“喂,太子,藏我的书有意思吗?”安朔离一脸鄙视的看着太子。
“书,藏书?哦,本宫的藏书是不少,朔离是要看哪一本啊?”太子一本正经的微笑道。
“……找打。”安朔离的一双拳头追的太子各种绕柱。
“别打了……别打了,在这”太子被迫从怀里掏出安朔离的课本。脸上满是讨好的表情。
“幼稚。”拿回课本的安朔离回到座位认真的看起来。
“咳……咳。”文渊阁的夫子上课之前总喜欢咳两声,“太子殿下,把昨天文章背一遍。”
“……”太子面色尴尬的站了起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受之……受之。”
“偷懒耍滑,去殿外罚站一个时辰。”夫子眉头皱道。一旁的安朔离幸灾乐祸的笑着。
“安世子。”夫子转身看向安朔离。
“老师,我已经背会了。”安朔离挺起胸脯跃跃欲试。
“太子耍滑,身为陪读,你也有责任,一同罚站。”夫子捋着自己的胡须。
“……”
“朔离,下课后随我去御花园玩耍啊,我知道有个池子特别凉爽。”罚站的太子被骄阳晒的黝黑。
“不去。”安朔离的脸庞被汗水浸的白里透粉。
“当真?”太子坏笑的看着她。
“当真。”
“哈哈。”郑克虞趁安朔离不注意一把夺过她腰间的玉佩,跑开了。
“你……”
夏日的骄阳分外刺眼,藕荷味的时光在少年的欢声笑语中一点点流淌。虽然安朔离拿太子的调皮无赖没办法,可太子毕竟是她自小以来第一个朋友,不知不觉间,安朔离发现自己早已习惯身边有一个调皮的他了,不知为什么,她不仅讨厌不起来他,竟还有些暗藏心底的小喜欢。
而对于年少的他们来说,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傍晚的时候坐在御花园的池子边听蛙叫,看月亮,数星星。
“太子,等你长大了,你想做什么啊。”安朔离的脚丫不住地拍打水花。
“我啊,我要继承皇位啊,到时候这天底下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太子看着月亮一脸憧憬。
“那你想要什么呢?”安朔离扑闪着眼睛继续问道。
“我想要好多好吃的,好玩的,我想……我想要你一直在我身边。”太子转过脸认真地看着安朔离。
“……那当然了,我们……我们是好兄弟嘛。”安朔离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好兄弟还天天打我?”太子调皮地反问道。
“我的玉佩呢?”安朔离生气道。
“不给,不给。”
“你别跑。”
打闹归打闹,他们之间早已形成一种依赖感,每日散学之后,是她帮太子耐心的辅导功课,皇家校场上,是她一遍遍教太子搭弓射箭。而每当她生气或是不开心了,太子总是想尽各种办法逗她开心,有时是做个鬼脸,有时是一个玩具,有时是陪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天,只要她不说话,他就不说话,他会陪到直到她开心的笑出来为止。
可惬意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五年陪读之期已到,离别那日,太子一直把她送到宫门口,“你的玉佩。”太子的手里晃着那枚玉佩。
“送你了。”安朔离低着头。
“朔离,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对吗?”太子的手放在安朔离的肩膀上。
安朔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挺胸抬头,还是你教我的呢。”太子用力拍了一下安朔离的后背。
安朔离又习惯性的作势要打,却被太子的害怕状逗笑了。她的动作僵在了那里,随后摇了摇头,“走了。别送了。”
“喂!你答应过我有一天要和我去御花园游泳的,你可要说话算数啊。”太子在后面大声喊。
儿郎装的姑娘羞红了脸,眼睛里似乎有东西痒痒的。
国公府的人还是老样子,一口一个世子爷叫的安朔离心烦,她本以为爹和娘会问她这几年在宫里过得好不好,可他们关心的只是安朔离的女儿身份有没有被拆穿。姐姐们正在讨论着谁家铺子的胭脂艳丽,谁家缎庄的料子新颖,不知所然的安朔离落寞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贴身短束:“我去校场了。”
四下无人的校场上,安朔离的长枪刺倒了一个又一个草人。夺眶而出的泪水和浸透全身的汗水发泄着她无处安放的苦闷。她摔倒了,寒枪扔在了一旁。她知道自己小的时候明明很喜欢男孩子的东西,她也梦想着自己能有建功立业的那一天,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会满眼羡慕的看着身着华服的女子,也会为太子的一个举动或是一句话而羞红半天。
她多想像姐姐们一样可以锦衫罗裙,施粉画眉。可是她不能,一日为男儿,便终生为男儿。欺君之罪便是满门抄斩,她的身上背负了太多。
北凉叩边,边境告急,三代将门的定国公自然是要挂帅上阵,安朔离也在队伍之中。出征那天,圣上亲自带文武百官前来送行,安朔离听到圣上许诺,三军凯旋之后要为自己赐婚。那日的风很大,安朔离没有在人群中看到太子,他是把自己忘了吗?
漫天飞雪的北边是数倍于己的北凉铁骑。安朔离和父亲都知道,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或许真的是年纪大了,安铭远在与北凉的交锋下一败再败,最后他们被逼到一个边寨里,若是此次再败,那北凉的铁骑就真的拦不住了。
“爹,给我三天的时间。”满面灰尘的安朔离看着负伤的父亲,“三天后我若是回不来,您就逃吧,告诉陛下世子爷战死了,想必他也不会再怪罪于你了吧。”
“女儿……”安铭远老泪纵横道。
二十年来,这是安朔离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她颤抖地握着手里的寒枪,带着八百死士消失在漫天飞雪的夜里。
翻过那座海拔极高的山时,极寒冻死了很多弟兄,路过那条湍急的河流时,她也差一点被暗流卷走,终于在第三天,他们找到了北凉军的供给粮道,弟兄们都杀红了眼。猝不及防的北凉军像极了那日校场上倒下的草人,大火烧光了北凉军的粮草,冲天的火光把她溅满鲜血的脸庞映照的甚是鬼魅。
安家军绝地反击,大破北凉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京城,少年英雄安朔离奇袭北凉粮草大营的故事更是家喻户晓。圣上龙颜大悦,当即要将公主赐婚予安朔离。
“边境未定,臣誓不成家。”安朔离的表情很坚定。
圣上无奈,只得作罢。但仍旧封赏她黄金万两,良田万顷。建功立业,金殿受赏是多少人渴望的荣耀,可安朔离并不开心,因为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她做的这一切是为了定国公府,为了汴国的江山百姓,唯独没有为自己。只是她没注意到,身后的丞相在听到她这句话时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朔离!怎么样,这次出征有没有受伤。”下朝后,太子急切的握着安朔离的手,自出宫一别,二人已有三年未见。
“我没事,劳烦太子殿下关心了。”安朔离生硬的拽出自己的手。转身要走。
“你何必如此苦撑!这地狱里走一遭的事本轮不到你!”太子的心疼溢于言表。
安朔离愣住了,泪儿止不住的往下流。原来太子早就知道了,自己却还在那里百般矫饰,也罢,这些年他一点也没变,他还是那个心疼自己哄自己开心的太子。可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去了,一日为男儿,便终生为男儿。安家是将门,既然是将门那就该马革裹尸,她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归宿。心中的万般委屈只化作一句“告辞。”
安铭远自从上次负了重伤之后就再也不能领兵作战了,于是府里军中一切事物全都交予了安朔离。此后与她作伴的便只有大漠边疆,塞外飞雪。
慢慢的,她也逐渐习惯了戎马倥偬的日子,安家军所到之处敌人皆望风而逃,赤甲银枪的她是北凉军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这日,安朔离正带领部下攻打北凉的一个边陲重镇,若是拿下这个地方,北凉就再也没有入侵汴国的能力了。数日的苦战已经耗尽了双方的战斗力。哪一方先获得增援,胜利就会属于哪一方。可安朔离预先安排好的增援与补给却迟迟不来,安朔离预感到一定是后方出事了,否则增援不可能来不了。事到如今,不能再拖了,她知道速战或许还会有一丝的希望。
进攻的号角如同低沉的怒吼,像是在诉说她心中的苦闷与绝望。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马革裹尸或许是她最好的归宿。冲锋的马匹扬起漫天的飞尘,她用力挥舞着手中的长枪,一如多年前安家校场的那个夜里。直到刀枪戳骨的疼痛让她逐渐丧失了意识……只不过,有那么一刹那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她,声音是那么的熟悉。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好像有人把她抱了起来,那个怀抱很舒适,一直散发着熟悉的气息。是一直以来她都在梦里寻找的气息,像夏日的荷花;像冬天的暖炉;像月色下那一抹真诚而美好的笑。她太累了,她好想一直沉睡在那个梦里,永远不醒来……永远……
等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不是在边境的军营里,也不是在定国公府里。没错,她正躺在太子的寝宫里。此时此刻,她散开着的长发下那不施粉黛的素颜简直是绝色。一旁服侍的两个宫女不住地笑着私语。安朔离通红的脸上写满了尴尬。最大的问题是她现在这个样子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直视面前这个一脸不怀好意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太子!
“安世子醒啦……不对,应该叫安姑娘。”太子一脸的坏笑,那表情像极了当年偷藏她的课本的调皮鬼。
“你……我……”安朔离的脸红的像红屁股。“都出去,我要更衣!”
“给安姑娘更衣。”太子的眼里满是欣赏和期待。
太子洋洋得意的走出寝宫,身后传来的声音却让他忍俊不禁。
“哎哎……我不穿这个……你们干嘛!”
“世子爷……别害羞啊……你本来就是女孩子啊”
“我死也不穿……”
“哈哈……来吧。”
好一番折腾之后,宫女终于将安朔离打扮好了,安朔离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禁潸然泪下,这一切仿佛是在做梦一样,她掐了掐自己的手破涕而笑,是真的。
还未好好熟悉适应这一切的安朔离已被侍女缓缓搀扶着走出殿外,可刚走出殿外的她脸刷一下就红了。她看到了……爹娘、皇上、太子以及文武百官。
“……”
空气大概安静了十秒,之后所有人都不住称奇夸赞,威震四海,举世无双的定国公府安世子安朔离竟是个美貌佳人。安铭远和夫人再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哭泣道:“朔离,爹娘……爹娘对不起你啊。”看着面前的粉面朱唇、明眸皓齿的华服女子,太子的心中不禁一酸,他上前一把搂住安朔离道:“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不止那五年,我要哄你一辈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安朔离作势要打太子,嗲怪道。
安朔离猜得没错,京城确实出事了。原来当朝宰相早已心怀不轨,想趁安朔离率军队在外征讨之时发动兵变,杀死圣上,改朝换代。同时他又忌惮安朔离事后算账,便私自扣下前线的增援,让安朔离陷入绝境。他算好了一切,却漏掉了一个人,那就是太子。
这些年太子一直行事低调,给人一种胸无大志碌碌无为的感觉,但殊不知他早已洞察到宰相的狼子野心,而且已经将禁军牢牢地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兵变那天的夜里,太子突然出击,将宰相叛党一网打尽,当他从宰相口中得知他私扣前线增援之事后,他立刻率大军星夜兼程的赶往前线救援安朔离。承蒙上天眷顾,最后一刻他终于赶到了。而这件事则令圣上彻底心寒,他没想到自己宠信多年的肱股之臣尽然是个乱臣贼子,他有些累了。既然太子英明神武,处事果断,这江山也该交给他了。
两年后,闹市酒馆。
“哎,你知道吗?这安皇后新诞下了皇子啊。”男子的筷子敲打着碗筷。
“怎么不知道啊,不过我还是不习惯称呼她安皇后,当年的世子爷多霸气潇洒啊。”另一男子嚼着牛肉望着窗外发呆。”
安铭远几乎做梦都会笑醒,虽说他的的国公爵位没人承袭了,可却多了个身为皇子的外孙。如今已身为当朝国丈的他每日便是提着鸟笼入宫和亲家太上皇下下棋,叙叙旧,顺便再看看自己的宝贝孙子。
“哎呀……完了,把棋局弄乱了。”太上皇手里的杯盖不小心落下,打乱了棋局,他便顺势整理棋局。
“……陛下,那几个黑子不在那……老臣的白子刚刚已经把它围住了。”安铭远很是无语。
“哈哈……记不清了,记不清了,这局不算,重来重来。”太上皇这一招用的很是得心应手。
“……老臣去看孙子了,改日再来。”安铭远转身便走,很是傲娇。
“哎哎……等等朕,朕也去。”
皇后的寝宫中,安朔离一边晃着摇篮里的小皇子,一边吃着皇上喂给她的糕点。
“对了,问你个事啊,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儿身的?”安朔离诡笑着看着他
“你入宫的第二天。”他将一颗榛子酥放入安朔离的口中。
“……你怎么知道的?我隐藏的那么好。”
“男孩子怎么会那么容易脸红。”他看着安朔离,眼神里满是得意和幸福。
“……真的。”安朔离的脸又红了。
“假的,我偷看过你洗澡。”又是那抹的坏笑。
“你……”安朔离立刻挽袖,作势要打。
“别……别,救命啊……”此时九五之尊的他依旧和少时一样被安朔离追的各种绕柱。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