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

临安城里，听雨楼前来人络绎不绝，楼门却固然紧锁。楼外茶馆的陈老板一张褶子脸笑开了花，便是给茶客倒水时，也亮着个大嗓门讲那听雨楼里的花魁红绡姑娘如何美如天仙，一舞如何精妙绝伦，便是那自诩清高不与俗流的房状元也拜倒在红绡姑娘的琴声下。

当楼外的嘈杂声将漫过天际时，一曲《流觞》宛宛自听雨楼中奏出，门外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那扇红漆大门，眼里如痴如醉。片刻，楼门大开，此时无论老少贫富都挤做一团，争先恐后涌入听雨楼。楼外忽而门可罗雀，只有楼前立着的百年合欢无风自动，叶间一席白衣没入楼阁，空留合欢花于空中簌簌。

楼里花团锦簇衬红楼暗色，绫罗翩翩，女子们裙裾飞扬，极尽穷奢极欲靡靡无边。高楼上《流觞》奏罢，中央台上婀娜的舞娘们分于八处隐退。台下掌声似达到巅峰，忽而台中高处光影浮动，迤逦而至一红衣女子，明眸善睐、绝色倾城，让人惊叹昔时褒姒也不过如此，一掷千金又有何妨。红纱隐现之际，女子眉间花钿如血，双眼微睁流目婉转颇有冷意，似看淡风月无关世事，再看却是黑白分明洞悉所有。红衣女子翩然落地，轻灵的声音在楼里回荡：“红绡稍后一舞，承各位公子厚爱，可否在台下以纸笔记价，按老规矩价高者可与我共度良宵。”那位名叫红绡的女子施施行礼，乐声奏起，红纱间女子翩若惊鸿宛如游龙，似牡丹一盛，一舞动临安......

阁楼里沉水香丝丝袅袅，那位今日出价最高的人似乎是位剑客，脸上交错着两道陈年的伤疤，周身弥漫着一股子杀气。“客人有什么需要红绡做的么？”红绡盯着那位隐在阴影中的剑客，转着瓷杯缓缓说道。剑客愣了一下，木然说道:“弹个曲儿来听吧”。

一曲《风雨》自琴中逸出，剑客似被勾起心事，闭眼沉思。沉水香充盈一室，剑客瞬间皱眉，顷刻拔剑，红绡颈间一丝血逸出，剑客眉目紧锁，怒目而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何下毒?”。红绡莞尔一笑，刚想回答。

突然窗外剑光一闪，一位白衣公子持剑而立，英气逼人，剑指那位黑袍剑客冷然说道：“刘擎，你贪财害命，为这个女子血洗许家满门，可有人性?”。

“呵呵，我做什么还不需要你这个自诩正义的毛头小子来说教。”剑客语毕便与白衣人打作一团，黑衣与白衣交互之间剑影一瞬万变，顷刻两人都身负重伤。

红绡看向那位公子，虽血染白衣，但那位公子眉宇间依旧桀骜，这目光仿若似曾相识，沉思之际，那位叫刘擎的剑客手捂腹口怆然一笑：“没想到书空老人的绝世武学还流传在世，是我小看你了，不过...”

说时迟那时快，原来刘擎自知中了迷香自是不敌于是竭力反扑，手中白光一闪，一枚暗器将要打中白衣公子时，只见白衣公子身形一顿，躲过暗器攻击，但下一刻刘擎持剑直刺白衣公子，面对这猝不及防的一剑，怕是武林高手也难以全身而退。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数枚银针从红绡手中发出直指黑袍男子命门，黑袍男子只得收剑躲闭，白衣男子把握时机一剑穿心将黑袍人刘擎刺于剑下，黑袍人轰然倒地，满室寂然。

白衣公子向隐在黑暗中的红绡拱手道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程白定当报答，只是姑娘你可知这刘擎为了姑娘，竟血屠许家满门！”那位叫做程白的公子皱了眉头，似是不悦。

红绡施然走过，带笑而语：“他屠人满门，与我何干，我不过是为了生计罢了。”

“呵，生计?红绡姑娘身居天机教四大阁主之首，以听雨楼为介搜集江湖情报，当在下不知？”

“公子固然聪慧。但公子杀了这刘擎，没了提供情报之人是以我的任务失败，我且又救了公子，这二者加起来公子该如何报偿？”红绡冷眼而道。

程白沉思许久，缓慢说道：“在下并非言而无信之人，若以后姑娘有所求，在下定当全力以赴。”

“能得程大公子一诺，自是小女子荣幸呢。”

“姑娘再会，程某就此离去。”语毕，程白便掠出窗外，隐入夜色。

“出来吧，凭云。”红绡立在桌前，沏了一杯茶，送向不知何时出现的青衫男子。男子接过茶水：“红绡，你这次可是心软了。本来乘机杀了那程白将功抵过，削弱武林一大势力，想必教主开心了便会饶你一次呢。”说完便将茶水一饮而尽。红绡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并非我不想杀他，只是他武功深不可测，我可不敢贸然行动。”

“噢？是吗。我们天机教红绡大阁主心思深沉，连我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同伴也看不懂了呢。罢了，教主那边我会周旋，你以后可不要再如此行事，我可保不了你。”凭云眼底落寞，背对着红雪无奈而笑，随即离去，但留一室静谧。

“我也不知道呢，为什么，对那个人有一丝眷念”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红绡无声地笑了笑，随即走到梳妆台从暗格中拿出半块白玉。那玉说是半块，其实就是圆玉以阴阳之形分割，也不知是否有另一半，还是单纯作此形状。红绡出神抚摸那玉，心绪飘飞。自小我便被教主收养，教主说在崖底捡到我之时我就已经失去了记忆，只有这一枚白玉坠在颈间...罢了，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于现在又有何意思呢，还是听凭云的立足于当下吧。温软的白玉在暗格里慢慢失去温度...

第二天，程白抱剑立在竹林上，看着后面跟上来的红衣女子，冷眼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公子难道就忘了，昨夜公子可是允诺小女子一个要求呢，如今我这要求便是让我跟着公子。”红绡直视程白双眼，粲然一笑。程白顿觉心跳漏了半拍，耳边一红却愤然说道：“不管姑娘出于何种目的，我只希望姑娘老实点，别怪程某不留情面。”说完就掠过竹海，一袭红衣紧随其后。

是夜，程白犹自烤着鲜鱼，香味扑鼻而来。红雪吸了吸鼻子，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程白面对火堆一笑，“红绡姑娘饿了就过来吃吧，程某可不介意。”

“不用！你自己吃吧，我可没命吃。”

“姑娘可是胆小？那程某就先吃了。”程白带着笑意自行撕下一块鱼肉吃了起来。“停，谁说我不敢的。”红绡轻快地掠过，拿过那一串鱼。

月色下，清辉遍洒，四周安静得可怕。红衣女子吃完最后一块鱼肉，将鱼头丢下。程白顿住笑意：“姑娘与我一位故人很像呢，她最爱吃我烤的鱼，也是吃完就丢了鱼头。可惜...”

红绡心里一堵：“可惜什么？”

“可惜青丝妹妹南下江南之时，全家被流寇屠杀，没了消息。”程白眼中浮现少有的伤心之色，月色都暗了几分。“唉，我为何要对你说这些呢，你终究不是她。”

突然，鸟兽惊起，竹林深处数十人冒出将程白红绡二人围住。为首一人道：“程白，你杀我派刘擎，今日就要你拿命来偿！”下一刻，程白就与那数十人打斗起来。打斗间隙程白急道：“红绡姑娘快走，这里不干你事。”说罢身形一闪，立于数丈之外，与人打斗起来

程白因前日负伤，此战被数十人围攻，渐渐不敌，但那被血染红的人仍然顽强反击。终于，程白没了力气将要倒地之时，一把剑直指过来，程白合眼等死，刹那间，一席红衣飘过，以身挡住了那一剑。竹林里，凭云皱眉，大手一挥，无数黑衣人见状掠出与那十数人厮打起来。程白抱住怀中人儿，不可置信地问道：“为什么？你...”

怀中人手抚上程白脸颊，轻言道“我不知道啊，大概，是被你偷了心吧。”红绡缓缓闭目。

“不要睡，我会救你的，我会救你的，坚持住，你不会有事的”一贯冷静的程白失了理智，留下两行清泪，紧紧拥着怀里人在夜色中急速奔袭。凭云在一旁静默：“红绡，我还是看不透你，看来我得帮你拿到书空老人的秘籍，完成教主任务了”。

五天后，竹林深处，隐藏得极好的崖壁内，红衣女子躺在床上，一旁的书空老人正源源不断给红绡输送真气，待红绡醒转，就看到气血尽失的老人。

“红绡在此谢过书空老人。”

“不用了，是我那徒儿执意要我救你。说来，他这些年除了对青丝执迷不悟，还没看他为哪个女子上过心呢。唉，你好好休息吧。”书空老人关上房门去向隔壁，一进门便看见程白对着半璧白玉喃喃而语。见书空老人前来连忙将它藏下。“师父，她好了吗？”

“已醒过来，过几天便可下床。徒儿还是在为青丝烦恼吗？昔年你与李家那小姑娘十分合得来，我便与李大人商量为你们定下娃娃亲，以玉佩为信物。如今却是害了你。”书空老人捻着胡须摇了摇头。

“师父，我...不能辜负青丝”

门外，红绡潸然泪下，抱头哭了起来。

书空老人摇了摇头，一声叹息几不可闻。

月上南山，竹林里簌簌惊起飞鸟，程白持剑而追。崖壁里，书空老人房内，红绡大喊：“不要！凭云，不要杀他！”

“不杀他，他们迟早会来寻仇。”凭云冷言道。

“我已经听你的给他下了迷药，秘籍你也找到了，足够交差了，求求你，不要杀他。”红绡此时已是泪竭。

但一瞬之间，一枚毒针已刺入老人心脏。

“不！”红绡扑过去抱住老人。凭云见此，率众人离去。

程白在追赶黑衣人时发现不对，急速赶回了崖壁。一进房间只见师父面色紫黑，身中剧毒，屋内被翻乱，一旁的红绡失神望着他。

“你这个妖女忘恩负义，是我天真，没想到原来一切都是圈套！你偿命吧！”程白含泪而语，同时一剑刺向红绡。红绡却未躲，反而迎上剑身。程白丢下剑抱住了红绡，全身都在颤抖，喃喃自语“你为何不躲？为何？”怀中人却已渐渐失去温度。

丝丝绵绵的雨从空中飘落，挟风而带几朵合欢簌簌。两个新近的坟茔前一位白衣少年抚剑恸哭，身后一位青衫男子面有悲色，拿着一块玉佩丢给程白，默然坠泪“给她刻个新碑吧，我记得教主抹了她记忆之前，她说她叫李青丝。”语毕，凭云飞身离去。

程白抱住墓碑，含笑凄然“青丝妹妹，青丝妹妹......”

那年，合欢树下，白衣少年负剑嘴角含笑，目光温柔地看向前面言笑晏晏的女孩子，“来追我啊，程白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