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贫穷落后的九十年代的农村,那时候乡下的孩子大都去田埂荒园放过牛吧,反正我放过。
我的家乡河渠堰塘有很多,河渠绕着堤坝走,堰塘又天女散花般均布在茫茫田亩间,雨量充沛,是种植水稻的肥沃之地,一年可以播种收割两季稻子。每年春分时节泡下谷种,农耕泥耙地整好秧苗田,把谷种一垄垄撒匀了,再保证田里的水分,春季播种就结束啦。有的农民想多挣点本钱,撒下谷种也不愿闲着,买了上好西瓜种籽,又忙起西瓜的营生。俚语说“清明前后,种瓜种豆”,种西瓜可不是轻松活,我家也种过几年,单说打顶这步就是操心事儿。待瓜苗长得藤生藤蔓连蔓了,就得赶在它开花之前勤快给瓜蔓掐尖剪藤,保证一窝苗子只留一根主藤两丫侧蔓即可,懒了怠慢了那今年多半就白种了,那就别指望瓜儿蹦出来了,生物学上叫抑制“顶端优势”。瓜农们还是知道这个轻重的,每天都顶了草帽耐着炎热下去瓜田剪藤子,剪下来的藤子也不会扔掉,放到竹篮里挑回去喂猪吃。等到了夏季热浪正式来了,西瓜们也就成熟啦,丰收的时候那可就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了,那是流水线作业。女人们提前下田剪断瓜嘴藤把儿,把瓜滚到垄子沟里,一路剪到头长长一溜只等男人们来挑走,接着男人们挑着空箩筐下到垄子里,肥大的瓜儿一个挨一个睡着,男人用手拍拍,呵……嗡嗡清响,嗯……是好瓜,弯腰放进箩筐挑起走人。剪藤把儿也是有技巧的,可不是出了蛮力生拉硬扯。干那事的都是队里的男孩子们,哪里热闹就好玩哪里,一大仗的穿梭在挑担子的男人屁股后头,手里捂着个西瓜挺在肚子上,帮着往瓜堆里送。乡下的孩子都是典型的家懒外勤,受不得大人们诳哄忽悠,一夸就心里喝蜜一样,心里一喝了蜜浑身就带劲儿,浑身一带劲就帮着搬瓜剪瓜,就那里表现出一副卖力讨乖的腔势渴望得到更多的夸赞。像这样的西瓜是不愁没有销路的,自己天天吃,送亲戚朋友,乡亲们上门来买,瓜贩子也会包车来收。吃着自己地里的瓜就是倍儿甜。
西瓜的季节一过,那就有得忙啦。农民们要开始了一年中最忙的农忙时节,我们那里叫“双抢”,有的地方也叫“赶秋”。即第一季的稻谷收割屯仓后,立马又把田里灌溉满水,再次翻水田滚泥地,抢在炎炎酷暑日照充足的时节种下第二季稻谷的秧苗,那就差不多忙完了。
在农业生产力极其落后的九十年代,水牛则成了家户农民最依赖的劳作力量,我不敢想象那个时候要是谁家的牛累得趴下起不来了,他如何能种得下庄稼收得了谷子。 我们那里常见的是黑皮水牛,个儿大、水性好、牛角长,要知道那牛是否干得起活,就看它的牛角。越老的水牛,其牛角就越是向后弯曲得厉害,一直会长到撑住它自己的脊背,这种牛是真老矣,是再也拖不动多少活了的。还有一种黄皮牛,身材略小牛角颇短,而且牛角生长的走向是横着直直伸出脑袋两侧,却不是朝脊背弯去,乡里养这种牛的不多,因为这种牛不管是年轻还是垂老,都是干不动多少活的。在那个没有机械化的年代,黑皮水牛是农忙季节顶起一片天的主力。干起活来了,人累牛更累,哪里都少不得它,一天下来牛也累得呼哧喘粗气,有时趴着草都不想吃。天黑以后,牛就更难受了,炎热不说,还有就是密麻云集的蚊子,牛皮再厚也顶不住蚊子贪婪吸血的折腾,一根牛尾巴拍打根本招呼不赢。所以夜晚是必须给牛驱赶蚊子的,抱一捆枯稻草放在牛肚子下面,浇点水,再点燃,浓烟就挥散起来可以熏跑部分蚊子。有时候把牛赶到水池里,牛也很会乖巧地埋入泥水里翻滚,让身体粘裹一层泥浆,干了之后那就是隔住蚊子的有利“护甲”。那时的牛值钱,要买牛大都是兄弟乡亲“股份制”合伙一家出几百一起承担,然后买来的这牛就得扛起所有“股东”农田的重活。
要让牛儿跑,就得让牛儿吃草,几家人轮流养,你三天我五天的转。 牛是很狡猾的,它看得出谁怕它,谁不怕它。要是你不怕牛,几句训牛的叨词一吆喝,柳树条子一挥,它就一点脾气没有地听你的话,你指哪它就跟哪。要是你怕牛,它立马能知,甩着牛鼻子拽着你跑,那就是牛放人遛弯了。
偏偏我小时候就是怕牛的。那会儿我六七岁吧,父亲吩咐我哪里的草可以放牛,千万不要引到别家的秧苗田里去了,然后我心里颤颤微微牵了牛绳子。那应该是我第一次放牛吧,它之前没有接触过我,不知道我底细,就试探我怕不怕它。那牛不停用鼻子甩,好几次牛绳子都被甩脱手了。我拉着它走东边,它偏执拗着要走西边,我拉不过就由它去。这一来二去地试探后,它知道原来我一点都不可怕,就放心横行了。它吃草吃到我的脚跟前时,大气一出,牛脑袋一歪,老牛角顶了我的屁股,我被挑得飞起来。我的海伯在远处的田里看到了,拼命了般往我这里跑。他腿长卯足了劲儿几大步就赶上牛,朝牛张手挥舞吓唬着,嘴里喝斥了几句训牛的话语,那发躁的牛真就老实服软了,海伯一手挽了牛绳一手穿了牛鼻子,帮我把牛牵回家去了,而我却被吓得哇哇喊救命。
其实放牛是很好玩的一件事,像被牛顶起来这样凶险的事情不是每次都这么好运遇到的。放牛吃草的时候,本来它扎头觅草吃得认真,有时会突然愣住扬起头大眼睛鼓腾腾看看你,或者是远方哪里,就像听见有谁叫了它似的,一会会又把头栽进密草丛里继续嚼。别以为牛什么草都吃,它可乖着呢,哪是稗草、哪是嫩草、哪是秧苗,它分得清清楚楚。吃草的时候牛鼓着大眼睛,一边吃一边瞟着你,你看着它的时候它就表现得“公私分明”、“老实廉洁”,只吃垄上的野草,毫无窥探田里秧苗的意思。等你一转身稍不注意,它就一伸牛舌头绞得几桩田苗拉回嘴里呼哧嚼,我看到了就大声呵斥,它也真的就羞愧着后退几步。有几次我可怜老牛的辛苦,故意背朝它,有心让它得逞去嚼那青葱芬香的鲜美田苗,为这我没少被母亲揪耳朵。有时我把牛往荒田里一赶,钉牢了牛桩,然后自己堵在路口坐着,可以看看连环画册小人书,粗糙的线条、模糊的文字,这些陪我度过了放牛的很多个日子。还可以躺在草香沁鼻的沟垄里,看着天空的蓝,看着鸟儿从视野中飞进又飞出,人在这时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整个世界就只有你和你温驯本分的牛,就听着牛咂咂嚼草声,我都可以匿在青草丛里睡着,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旷神怡无欲无求呢!真心再想能去体验一番。我们那时候孩子们之间说谁能吃,是形容他像个肥猪,要是谁喝水咕哝喝很多,那就比划他像条水牛,因为牛喝水真的要喝好久的。知道怎么看牛吃饱喝足没有吗,就是看靠着牛屁股的脊背处,脊背两边各有一个窝窝,我们管一个叫“草窝子”,另一个“水窝子”,若是两个窝窝都撑鼓起来了,那就表示牛放饱了。 总得说来水牛还是很温和服训的,确实它起躁来事了,就挥柳树条子抽牛屁股,管用。
我曾听父亲说隔壁村有个人很缺德,往牛尾巴上用绳子系了块砖头,然后他赶牛起来,牛不走,他就用柳条大手一抽,牛就从地上跪起来小跑。理所当然那系在尾巴上的砖头也跟着荡起来,砸在牛屁股后腿上生疼,牛一疼就跑的愈快,跑的愈快砖头就砸的愈疼,愈疼就愈跑,直到砸得牛皮都破了,好心的农民看到了身手矫健一把牵住牛鼻子,让牛停下了,取下砖头,再从地上摸一把泥土灰撒到破皮流血的地方。牛已经这样的任劳任怨了,不能太亏待它,那么没有良心地玩弄老牛是很不应该的。要知道若是让牛不小心摔断了腿,那它是再也不能爬起来了的,等待它的命运只有一个——被屠宰吃掉。牛被杀的时候要流泪,是真的。
越是落后贫穷,活儿就越重,庄稼是女人用镰刀一桩一桩去割,在田里码成一堆堆,男人再用箩筐又一担一担挑回去摊铺在稻场,忙到天黑了叫来拖拉机拉着石滚子碾轧,碾完之后还得用扬叉把谷桩稻梗颠簸开,这才终于看到金灿灿的谷子了。以血汗之力换来的生命之谷在那个年代却是廉价得让你我都不敢相信。好在时代是进步的,中国是进步的,现在农业生产力越来越完善,繁重的活已经全部用机械化代替,耕田的有旋耕机,收稻子的有收割机,种秧苗的有插秧机,喷农药的有机动喷雾器,挖沟填壑的有挖掘机。农产品价格一再提高涨了好几番,农民们的积蓄也跟着愈见丰实。人一有钱就变懒图安逸,能花钱请来机器解决的那果断请,自己则在屋里休息纳凉坐等其成。也就是机械化的缘故,用到牛的地方就越来越少了,所以很少有人还会去喂牛儿的,然而这很少人之中就有我的海伯。
海伯是父亲的一个同宗族兄长,身材高大,能吃也能干。话说当年夯土修堤,有个踩自行车卖馒头的人想戏弄在河堤干活的农民,他朝农民们喊话,你们要是谁能一口气吃掉二十个馒头,我分文不要。我海伯正好干活饿得荒,他就去了,吃到第十五个的时候,一个同伴喊他,伙计,不要吃太饱了,要干活的人吃个半饱就够了。那卖馒头的听了大惊失色,心想,这都吃了老子十五个馒头了,还只是个半饱,那要是想吃饱,我这篮子馒头还不得见底啊。于是他当真一分钱不要灰溜溜走了。每次听父亲讲起这个趣事,哈……我都是开怀大笑啊。他其实挺可怜的。海伯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教育孩子的手段有些粗鲁,不过意图还是好的,但是他婆娘总爱为儿子护短,可想而知效果是适得其反的。儿子长到青年了经常跟他打架,每次都是请我父亲过去说道理调解,后来越来越严重,海伯终于心灰意冷放弃这个不肖子,声称断绝父子关系,跑出家门许多年没了音信。前些年回来了,可能也是上了年纪在外面搞不动了,想回来安定过日子。可是家里那个白眼狼还在,拿了把斧头横在家门口,叫嚣着敢进来半步就砍死他。他一抹眼里泪水走了,好在他出去那么多年有点积蓄,买了村里一个已经过世的独居老人的荒破旧屋,有了自己的窝。他的田被白眼狼霸占,还不分给他一粒粮食。不过,这都难不到他,他浑身力气,背了一把铁锹去了四堰子塘那里开荒垦地。我去那里看过,屯了两亩见方的田地,他一个人是怎么挖出来的啊!在自家门口稻场喂了一些鸭子,两头小牛犊子,还加一头猪,没有猪圈,就把猪用绳子系了跟牛栓在一个桩头上。可怜他平日里也没什么去处,总看见他牵了小牛去荒园放牛,傍晚了再赶着牛回来。
我是真心觉得越是贫苦艰辛的人越是讲感情、心地善良。也许他真不知道,其实我都毕业上班一年了,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了,但在他看来可能我一直是个读书郎,我每次回家了他都觉得我是从学校回来的。他会来我家坐会儿,跟父亲聊些事情,说说稻田里的收成,或是听到谁说了什么是非话来告诉父亲。末了要走的时候悄悄踱进我的房间,手里捏着红色毛爷爷,硬往我口袋里塞,我怎么拒绝他都还是要给我,执拗得跟牛一样,我知道他认定要给我的,那是一定要给了我心里才安的,可我是真的受之有愧啊!这张毛爷爷我是如何都不忍心用掉的,否则我心里难安,他给的真的是血汗辛苦钱,皱皱巴巴还带着泥土的味道,我铺平夹在了书本里放着。
现在的乡村很难看到我放牛那会的气息了,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变化很大,那时候的我们是怎样地行踪不定于山野田沟鸟林鱼塘,怎样的天不怕地不怕朝气蓬勃着,种种记忆与印象都能浮于眼前笑着讲出来。我们家已经很多年没有养过牛了,以后也不会有的,更说不定那种了二十来年的十几亩地也要弃之转手于他人。老一代的父辈们都希望子女们能离开农村去城里生活,留在农村种田是被视为没有出息的,年轻人的流失导致现在农村的人们世代依赖衍生的那片老土地后继无人,都向往着大城市的繁华而背井离乡,种田的都是父辈一代了,那他们百年之后呢,谁来种呢?追逐那些你内心并不喜欢的繁华就有那么美好吗?我是一个普通农民家的孩子,父亲种田,父亲的父亲种田,父亲的父亲的父亲还是种田的,据说那会儿还是地主。农民自个家里肯定不能断了子嗣香火,同样农民的田地里也不能断了苗子,是要一代接一代地种下来的,到了我们这代怕是要断了苗子的。我长了多少年,父亲母亲就种了多少年的田,农民与他们田园的故事是多得说不完的,多到我要用一辈子来写他们都还不够。我是曾渴望去北上广深见识花花大世界的,以来褪蚀我那身土气,但我发现我是愈发不能离开我的那片乡土,我知道我是土到骨子里去了。从小浸透在清新的乡土气里长大,我明白我是不能忘却它们了,那淳朴自然的气息是渗入骨髓的,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消失没有的,任何浑浊之气怎么进来都是会被“免疫”的。
最近几年我回去老家是没有再看到过放牛小孩了,但总能看到海伯和他的小牛犊子孤独的身影在远处荒野走着。有一天我走在曾经圈牛吃草的荒垄上,一阵清风吹过眼睛涩涩闭上。待我再睁开眼睛,我看到了六七岁的我蓬头赤脚站在我面前,小手挽了牛绳牵着老牛,他朝我笑,我也朝他笑。老牛迟缓走着,仰起头哞的一声,划破长空,声音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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