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村

我想小村了。

我常常会以为我回到了清甜的童年。好像又看到黑嘴了，可听二嫂子说黑嘴早就被卖去了饭店，七十块卖走了大家十多年的回忆和二嫂子的魂。我又想起紫茉莉了，那紫茉莉多好看呐，怎么这么大的城市里就没有呢？我又想起木房子了，可当时我哭着闹着不肯拆的木房子最后还是被冷冰冰的钢筋水泥拍进了回忆里，再也找不回了。我开始在城市里感到不安和恐慌，我生怕有一天那个小村从我手中飞走，我害怕。我觉得我像是河里漂着的浮萍，断了根，我找不到回家的路，随着河水的性子，河水高兴了就挑逗它，不高兴了就欺压它。

我是和小村一起长大的。

小村却时时用着笑脸迎着我，无论我是怎样地变化，小村对我始终有着慈爱与包容，我和小村有很多故事。小村的山是墨绿的，稻田是草绿的，门前小桂花树的叶子是老绿的，木房子背后的苔藓是暗绿的，黑嘴儿身上粘着的草籽是青绿的，还有挑着扁担过路的爷爷们嘴里叼着的狗尾草是浅绿的。我的童年被小村拉着走，我的灵魂在这木房子中，这澄碧的小河中，交错的藻荇中，石桥下的窟窿中，禾田中，吆喝中，晒着的辣椒中来回荡漾。

有时我一个人踱入山间，在林木蓊郁的山岗上，去找找蚂蚱，摘朵紫茉莉夹在耳间，几不可闻的清香伴随着我，直到十多年后的梦境里。有时呼上一群玩伴，嬉笑着簇拥着呼喊着打闹着奔入收完稻谷后的空旷的田野中，在地里跑着跳着，一头稻草也毫不在乎。碰上几条泥鳅就用肉乎乎的小手去捧，去抓，最后顶着一张脏兮兮的笑脸，露出两排缺掉几颗的牙齿，在太阳只剩橙黄色余光的时分回到家，又在大人的嘻骂中不知羞地在木房子前的地坪里洗澡，一丛紫茉莉只有在这个时候开得最欢喜，我每次都跟她们瞪着眼，老觉得她们在笑话我羞羞脸，我就呀呀咿咿地把澡盆子里的水往她们脸上泼，脚刚离地又被大人生生拽回来，咚的一声坐回澡盆子里......这童年的日子，若是留得住的话，我愿将这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还没过够天真烂漫的瘾，转眼间到了上学的年纪，认识了不一样的人，我才看见，原来自己曾珍视的蓝天花草鸡鸭在别人眼里，成了土气。

我不要土气。

我开始讨厌奶奶那副土里土气的样子，开始打翻爷爷送来的蛋花汤，开始偷偷藏起那身请乡里人亲手缝的棉头衣。我换上了洋气的牛仔裤，剪了新发型，和她们暗地里比谁穿的好看。我不愿和一群散发着烟草味或汗味的，或扛着锄头的大汉一起坐车回家。我想像同学们一样，能坐上小汽车，能穿上电视里和广告牌上的时髦衣服，能把键盘敲得很响，能穿着轮滑鞋到处飞着走。可是小村让我土气，我不喜欢它了，我觉得我们要分手。

过了几年，要上高中了，我终于可以完完全全地摆脱小村。我在城市里玩耍，认识了城里的同学，他们带我逛街，吃烧得火红的火锅和串串，带我去歌厅，滑冰场，带我坐小汽车。我看着那么多辆不一样的小汽车从我身边擦过，从我眼前飞驰而过，我看着那么那么多红的白的灯光闪烁，比北边山头上的星星还多还亮，我迷醉了，我觉着才是我梦想的生活，这才是我大好的未来。我以为我知道东岔沟里的野狗每天晚上望着月亮嗷叫时的感受了。我以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以为这就是我生活的终点，我对未来不再有想法了。而这时候的我回家时看见了紫茉莉，却闻不到香气，充斥我胸腔的，只有鸡鸭在泥巴路上屙的粪便的臭味。

可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爷爷在找他那件只在二叔婚礼上穿过的皮外衣了，梦见奶奶坐在绿意围绕的院子里缝她那身蓝布绸子了，他们把一生中唯一的一双皮鞋擦得锃亮，要来学校看我了。而我在溜冰场里，混杂在人群中，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

梦醒之后的好几天都恍恍惚惚，仿佛一转身，就能看见爷爷奶奶的眼神。

早上刷牙的时候看见自己那黄黄旧旧的牙刷立在一排花色各样的贵牙刷里了，我感受到了我到底是个农村人，根在这里呐。我怎么能处处跟城里人去比？那不一样的种子能开出一样的花吗？

我还是在城市里。那天傍晚收到家里寄出来的包裹，我正想着爷爷是怎样艰难地骑着自行车到县城里寄包裹呢，包裹打开了，全是花生芝麻豆子和集市上卖的米花糖，还有用油纸包着的半只鸡，一件过冬的棉袄。那第一颗花生入口时，我愣了会神，我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感受过自己舌头和牙齿的存在，唇齿间的味道还是记忆里抹不去的香甜。

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好像能看见自己的成长，就好像青黄的禾苗刚钻出水的时候，一寸一寸的长高是看得见的。我明白了村头的老爷每天拉得好听的二胡叫传统文化，明白了奶奶常常念叨的“毛主席”是个真正伟大的人，奶奶多少也学到了他的一些伟大，明白了大中国几千年沉淀下来的文明就落在小村和她的兄弟姐妹们里。

这时间我走在城市的路上，能感应到牵着我心那头的小村了，我望着路，看着前面的霓虹灯，我想该我来拉着小村走。

小村为我守住了一个家，村里的人不会走出去，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死也要守在这里。他们不怕累不怕苦，只怕那些飞出去的儿女们丢了根，他们为儿女们守着一个家。

奶奶说，燕子的窝不能捅，捅了要白头发的。因为燕子飞出去了能找着家，只要留着他们的窝，不管飞多远，就算走了弯路，迷了精神，遇到危险，它到底还是不会忘了家的。

我问，既然飞多远都得回来，那为啥往外飞？

奶奶说，因为燕子也跟人一样，它得出去闯，不然老天就不会生了它，让它在窝里待一辈子就是没用的东西。她说你得好好读书，将来才能出人头地，像你小叔，亮子哥，彩儿姐一样，你得出门去，去干大事，走到哪里，都有家呢。她还是一脸满足的笑意。

后来我想其实燕子要守着它的窝，也是给了小燕一份闯的勇气吧，燕子得守住了，不能丢，否则小燕不敢闯，燕群也就没了盼头；其实村子的人守着这片土，也是一种盼望吧，有了守家的人，才有敢出门的我们。

我希冀着有一天，我白发苍苍，离家的人们纷纷回到小村，还有人能从那摇起来吱呀响的太师椅上站起来迎接我们，我们聚在院子里的葡萄树下，树荫下的蚂蚱蹦跶着跳进多年前的绿色里。我们环抱着子孙，谈论着这一路的甜咸苦辣，我们欣慰着那小村还是那样慈爱与包容，也没变了模样，低头用方言教导子孙：燕子是要飞回来的……

我和小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