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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是南方一个并不起眼的小镇,镇上的住户也就大几百户,算不上如何繁华富足。
倒是因有一条三丈之余的河流从小镇间贯穿而过,将这小镇一分为二,又因这河流上日夜驶着货船、客船,于是,拱桥上的人、河对岸的人、河船上的人,彼此吆喝不断,使得这小镇看上去自有一番热腾腾的气象。
但这热闹也只属于白日里,到了夜晚,这小镇这河流依旧顺从于夜晚的寂静。
即使有船只经过,那船桨翻动水面也是轻轻地、柔柔地,生怕揉皱了夜的平静。
这日的夜里,才过亥时没多久,便有一叶乌篷小舟缓缓地漂行在河面上。那小舟的周身定用上好的桐油漆过,舟身被水溅湿后,仍能在夜里隐约透过一股黝亮。
在小舟的船头,挂着一个红灯笼,灯笼里的烛火亮着,将灯笼上那大大的“杨”字染得分明。于是,岸边的人打眼而过,便知这是镇上首富大户——杨家的船了。
乌篷船里,杨家唯一的少爷,杨润枫,他阖着眼,静静地躺靠在一张锦缎面的靠椅上,他的身体,随着船的晃动,左右摇动着,似乎睡着了般。
而在岸边的青石板路上,三三两两还有人在走着,或是那踉踉跄跄醉酒而归的、或是勾肩搭背相约前往烟花深巷的、或是临街贩卖宵夜小食的。
当他们打眼看到这艘悠然而去的小舟时,却忍不住相互议论一番。
这人说,听闻前两日,杨老爷和杨少爷大吵一架,杨老爷气急火冒三丈,砸碎了好几个价值几百大洋的花瓶。
那人也说,不怪杨老爷生那么大的气。俗话说,男大当婚。这杨少爷眼看着就是二十大几的人,还不娶妻,杨老爷又只得杨少爷这一根独苗苗,就指望着杨少爷传宗接代,继承家业,这若不娶妻,哪来的后代?
有人拍掌笑道,这下好了,杨少爷干脆被逼得要躲出去。
又有人驳斥道,非也非也,可不是你所言的躲出去,而是领了军令状,两年期限,必携妻归。
也有人感概道,真是怪了!杨少爷这人,生得一副好样貌,遇人没架子,遇事有成算,你们瞧这几年,杨少爷接管的那些商铺,哪个不是赚得满盆钵体?可在这婚姻大事上,也不知是不是眼光忒高,镇上的、临近镇上的妙龄女子竟没一个能入他的眼,我看那媒婆们吃不到杨家这块大肥肉,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些人的评头论足之言,自然传不到杨润枫的耳朵里。在他的脑海里,他所想的,不过是自己该何去何从。
杨润枫对于那所谓的“军令状”,并不如何担忧。那日,因婚娶之事,与其父再次发生争执,被罚跪祠堂,对着列祖列宗牌位,立下“军令状”。
而他,也逼迫其父再次做出退让,不对女子的家世出身有所限制,只要对方身世清白、温良贤淑即可。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杨润枫问自己,会找到吗?
对于那个将与自己举案齐眉的人,杨润枫并不是没有幻想过。只是,每次一想象,脑子里浮现的仍是十岁那年元宵节,自己跟随母亲在省城走亲,被一表舅携带着去戏馆看戏的情景。
那表舅的面容已在岁月中变得模糊,也无法记得表舅的眼睛是大还是小。但杨润枫却清晰记得,当表舅向他说到“何瑞莲”三个字时——眼睛里如燃起熊熊火焰般发出光亮,那光亮让表舅的脸在瞬间发生了神奇的变化。杨润枫记住了这变化。
而这变化如火引子被埋进杨润枫的心里,却在自己一眼见到戏台上的“何瑞莲”时,火引子骤然被点燃,那一刻,杨润枫心中十里火树银花开,不如满眼一个“何瑞莲”。
那一日,戏台上演的是《游园惊梦》,何瑞莲自然是杜丽娘的装扮。
何瑞莲在台上步步生莲,举手投足间,全是一个情思少女的所有娇柔。
那份娇,是春意出墙头的俏红杏;那份柔,是绿染细柳的漾春风。
杨润枫怔住了,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戏台上的何瑞莲,直到一出戏演完,何瑞莲退场,他竟忍不住跑到后台,再去多看会儿这天仙般的人物。
此刻的杨润枫,穿过那极其熟稔的记忆隧道,又一次,站在了戏台前,满心满眼都是“何瑞莲”。船桨划过水面,那一声声水滴的低语,传入杨润枫的耳际,便成了“去罢去罢,你会得到你所想要的。”
二.
当杨润枫悠然站立船头的身影被人认出时,岸上的街道顿时沸腾了。
镇上的住户们呼得一下全涌到了河岸边,伸长了脖子,望向船头的杨润枫,当然,还有站在杨润枫身边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的头发在脑后綰成一个髻,已是妇人装扮。她亭亭玉立般贴紧着杨润枫而站,又似被杨润枫搂着。
两个人并不瞧着岸上发生的一切,只是将各自的目光随意地搁放在水面的某处,脸上都挂着淡淡的笑意。
“果然天涯何处无芳草,只要走出去,总能遇到中意的人。”有人惊叹道。
“我瞧那女子,也不如何,光天化日之下就那般紧挨着男人身子……”话才说了一半,就被他人打断了。
有人嘲笑地说道,“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就单看这女子的形貌,便知定是位仙子般的人物。你们看她那盈盈一站,就是胜却人间无数啊。”
“你也只能眼红羡慕了,我看,杨少爷不到两年时间,寻到这妇人,定是花费不菲。”有人断然道。
这般那般的话语,在冬日午后稀薄的空气里,扔过来抛过去,自然也有零星片语飞落在船头那对男女的肩头。可他们如身临另个世界般,丝毫不受干扰。
杨润枫终于娶上妻了。
几日后,杨府大摆宴席,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去吃了一顿丰盛的流水席。
宴席那日,杨润枫整个人如笼罩在万丈霞光之中,神采奕奕,光彩夺目,那通身的风采、那掩饰不住的得意竟比往日更甚。
众人深以为然的同时,也不由得生出惊奇之意,惊奇那女子到底是如何风流般的人物竟引得杨润枫娶妻如娶了王母娘娘的女儿似的,仿若得了稀世珍宝。
但这众人的惊奇,随着宴席的结束,就被关在了杨府黑漆的大门之外。而大门内的生活,只能顺着门缝,细细地漏出,静待着一日日一月月的时间将此聚少成多,足以串成话语。
终有一日,有人忽然“嘿”一声,然后故作神秘般说,“听说了吗?杨家少奶奶怪得很,从不肯让下人随身伺候。估计是穷人家出身,不习惯这少奶奶般的日子。”
“你是大惊小怪,也许杨少奶奶是不想让下人将自己与杨少爷浓情蜜意的场景看了去,到处嚼舌根子。”
毕竟,杨润枫这婚后的变化,真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每每在街面上,遇到杨润枫,他那遇人的客气里是无法隐藏的惬意。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杨少爷真真是爱煞了这妇人,常常以商谈生意为名,同携了这妇人去省城,据说这妇人爱看戏。省城里有大戏台。”
有人油然感叹,“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真实羡煞旁人。”
“他们是神仙眷侣了,但杨老爷又在家吹胡子干瞪眼肝上火咯。”有人嘻嘻笑道。
“所以说,世上就没十全十美的。眼看着,这杨少爷娶妻已有两年之久,竟还未诞下子嗣。杨老爷当初逼着杨少爷娶妻,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延续香火。若是娶了一个不会下单的母鸡,那这妻娶了有何用?”
“对。”“有理。”“是这样。”一片迎合。
(三)
这日夜里,杨润枫从书房看完账簿出来,在院落里一路疾行,匆匆赶往后院自己的房间处。
那件房间依旧门窗紧闭,虽已是暮春季节,但妻子以蚊虫为由,整日地紧闭门窗。柔柔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也是淡淡的,一如这房间的沉寂。
杨润枫喝退了一旁提着灯笼照明的下人,直到下人完全看不见了,他才又举步,不自觉地笑着,信步向房间走去。他轻轻地闪身进了房间。
房内的人见杨润枫进来,并不起身相迎,依然躺卧在床上,用一把大折扇一下一下地扇着。只是,微微抬了头,向杨润枫投去斜睨一眼。复又干脆随手扔了那折扇,整个人躺倒在床上。
杨润枫宠溺地笑道,“又是受累受委屈的一日?”边说边坐上床,牵住了那人的手。
那人不说话,只是定定地凝视着杨润枫的眼睛,似乎所有的话语都在那无声的目光里。杨润枫情不自禁般地俯下头去,想去亲吻那柔软的双唇。
但见对方躲开了去。杨润枫佯怒道,“还是这般淘气。”
对方依然不做声,却是将头枕在了杨润枫的身上,静默了片刻,开口说道,“润枫,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你千万得答应我,还得要起誓。”
杨润枫也肃然了,说道,“蕊莲,什么事你尽管说,我一定会答应你。”
对方复又瞧住了杨润枫的眼睛,说道,“我要你答应我,一定让我死在你的前面。你得一个人给我净身,不得假借他人之手。”
杨润枫沉默了。
对方却是着急了,连声说道,“我是决定了的,定然死在你的前面,让你为我收尸。哪怕我服毒,也是要死在你前面。”
杨润枫无奈道,“你这是何必……”
“我这是何必你自然知道。”对方将杨润枫的手拉过来,覆在自己的腹部,幽然说道,“我这里是永远不会生出孩子的。”
杨润枫急急说道,“孩子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早就谋划好了。在遇见你的那一年,我就派人依着你我的模样在乡间寻访那婚娶的穷苦人家,说定了,生下的孩子重金买下。过几日,我说服老爷子,借口老宅阴气深不利怀孕,到时我把你带出去,在外待上两三年,总会有适龄的孩子会出生,那时候抱养过来也就是了。”
对方将身子深深地埋进了杨润枫宽厚的怀里,闷闷地说道,“你我都是罪人,死了以后大概是要下地狱吧,明明老天爷给了你我一副男儿身,却又只爱男儿身,这到底是为什么?”
杨润枫的神情也变得沉重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有罪要下地狱,我也认了,只是这今生,不爱女子爱男子,偏偏你我又相遇,这总是命运的一种安排。且不管它,如今趁我腰缠万贯,你我也就有情人只做快乐事,不问对错不问因果了吧。”
对方笑了起来,说道,“我知道,你为何将我的名字改成蕊莲,是因为那个大名鼎鼎的戏子何瑞莲吧?”
杨润枫也笑道,“如果不曾遇见他,我就不会遇见你。一切都是冥冥注定。”
如此说着,他又一次在记忆的隧道里,依稀看到,当初那个男孩,追寻着何瑞莲的身影,到了后台,发现何瑞莲竟是男子身。
那一刻,他一下子怔住了,完全失去了思考。他原以为,自己眼里看到的那么美貌那么娇羞那么多情的必然是一个妙龄女子,却不然,竟是一个男子。原来,男子一旦妩媚,竟能胜过世间所有女子。
那一晚,他知道自己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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