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墨

作者: 苏长亭 | 来源:发表于2017-05-29 22:42 被阅读307次
    粉墨

    论起戏曲,文辞典丽莫若《牡丹亭》,悲壮摧心莫若《赵氏孤儿》,离奇诡谲又有《倩女离魂》。寻常听戏的,总能拈一两句在喉间转几圈,捏着兰花指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有些唱词,没有唐诗宋词的优雅底蕴,没有燕山楚水的清澈辽阔,却可霎时间入眼入心。如山中红萼,长于深涧,稍一低首,暗香盈袖。

    1.水上鸳鸯,云中翡翠,日夜相从,生死无悔。引喻山河,指诚日月,生则同衾,死则共穴。                                                                     ――《紫钗记》

    此乃陇西才子李益与霍小玉的盟心之句。一个是冠盖京华的少年,一个是素心自持的名妓。初相逢,两情相悦,以紫玉燕钗定情。中间亦有过误会、分离、相思。李益写“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如此挚诚平实之句,最为动人。后幸得黄衫客英雄侠义,理清个中曲折,全了姻缘。每每读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一句,总生喟叹,世间如此,又有几人?

    同行之人,纵步履一致,亦免不了一前一后。不是那大雁,可触碑而尽,画地为庚帖,霜雪为青冢。但请记得,我们曾毫无预兆地相遇,毫无防备地相爱,毫无芥蒂地老去。如那李益一句:“日夜相从,生死无悔。”亦总想起童战那句:风雨不离,盛衰不弃。千秋百炼,永世缠绵。

    2.我都知道野花即是野花,公子既是公子。但野花并无伤人之刺,公子你,你却有碎玉之刑啊……                                                     ――《西楼错梦》

    这出《西楼错梦》,辞藻典雅非常,只故事情节不甚喜爱。名妓穆素徽与才子于叔夜私定终身,后素徽只寄信时误投白纸一张,于叔夜生疑,后梦中素徽薄冷相待,醒来他便笃定她芳心已尽,下了个“千古薄情是野花”的论断。

    后于叔夜一心求取功名,博了个状元头衔。素徽欢喜去寻,他却说尽刻薄之语。他说:“今日就是我簪花之日,又是我迎娶之期,花魁有余暇,你莫却我一杯之请呀。”他又说:“野花就是野花。”又是新婚,又是讥讽,如何不令人肝肠寸断?

    素徽步履踉跄,哽咽道:“我都知道野花即是野花,公子既是公子。但野花并无伤人之刺,公子你,你却有碎玉之刑啊…… ”这句话甫唱出,心肠如何不曲?碎玉之刑,怎样的心灰意冷才可说出这四个字?

    若自始至终坚守的爱情,脆弱到连一纸空文、虚无梦境便可轻轻折断,他又以讥讽相对、另娶娇妻,纵旁人豪情相助,自己心下不会生了薄茧?破镜重圆,圆是圆了,裂缝尚在。

    3.丫鬟:(白)这乱哄哄的年头,咱们醒着都不舒坦,只好作梦吧!
    张氏:(白)做梦么?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丫鬟掌灯。                                                                ――《春闺梦》

    《春闺梦》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为创作基础,讲的是夫妻新婚,丈夫被强行拉去从军。后妻子日夜思念,梦见丈夫归来,春宵帐暖。却原来,梦里人早已血溅沙场、马革裹尸。沁着血痕的故事,战乱年代,流离失所,生灵涂炭。醒着惘然,梦中纵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初听这段对话,沉思良久,心绪难平。想起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又有苏轼一句“自子之逝今千载兮,世愈狭而难存。贤者畏讥而改度兮,随俗变化斫方以为圆。”世事更迭,虑叹变慹,姚佚启态,改变的从来都不是本质,只是表象。

    4.林妹妹啊,自从居住大观园,几年来你是心头愁结解不开。落花满地令你惊,冷雨敲窗你病未眠。你怕那人世上风刀和霜剑,到如今它果然逼你丧九泉。                                                                                         ――《红楼梦》

    说起越剧《红楼梦》,《问紫娟》一出更催人泪下,不忍写,亦不忍时常翻出来听。想那红锦绿绸的大观园,不过徒有其表,大厦将倾。其中的人,各怀心思,却有些痴人,太过率性。

    这段唱出来,便知道偌大宅院,真正懂她黛玉的,不过那混世魔王一人。她懂他厌弃仕途,以功名换箬笠。他懂她心内悲愁、相思血泪。在欢愉的晚会上,宝玉击箸为歌: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5.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 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 寸土怎能属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 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穆桂英挂帅》

    第一次听这句,生生落下泪来。宋王宠信奸佞,朝纲败坏,杨家被抛诸脑后。只有那战事告急,才想起杨家来,却只剩一门孤弱。宋王腆着脸请寇准去求,杨家女当仁不让,接过帅印视死如归。

    这一番慷慨陈词,世间几人比得?想那钱谦益,有以身殉国的念头,却在投水时反了悔,只道河水太凉。日军侵华之时,焚书、禁言,用尽手段断国人志气。他们鼓励戏班子,以为其可玩物丧志,加速侵华。殊不知,历来文墨传世之人,哪一个不是傲骨仁杰?那帮张狂宵小,简直是管窥蠡测!那时,许多戏班子唱《穆桂英挂帅》,一句“有生之日责当尽, 寸土怎能属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 我一剑能挡百万兵”还不够唤醒麻木沉沦的灵魂么?

    6.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    《锁麟囊》

    唱词之中,最爱这一句。《锁麟囊》讲的是富家小姐薛湘灵路遇贫苦女子赵守贞,以锁麟囊相赠,解其困顿。后薛湘灵一朝落魄,赵守贞嫁得员外,因锁麟囊相认,薛摆脱困境的故事。

    无甚新意的故事,而薛湘灵落魄后,转为奴婢的心理活动与反思极为精彩。居安思危,再普通不过的成语,真正做到者不过寥寥。一如死亡,总要到有人突然故去,才会开始思索。而恰恰是,越向内观照死亡,人生方能越从容。

    世事云波诡谲,唯一恒常的只是无常。愿舍我执,这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愿舍我爱,这是一切冷漠的根源。索甲仁波切说:“把喜悦捆绑在自己身上的人, 反而毁灭了长着翅膀的生命; 当喜悦飞去吻别它的人, 将活在永恒的朝阳之中。”

    一朵花也有风霜雨雪的痕迹,一方砖也有四海列国的遗迹,一条河也有千秋万代的沉淀,一句话、一折戏,如何又不能包罗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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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夜与星空以北:怎能没有西厢记😂
        苏长亭: @光年剪影 因为没听过呀~
      • 张琦峰:小时候被迫每天一小时,从五岁听到十五岁,近百折潮州戏,一小男孩听怕了。小时听意思,现在听出味道。每段年龄爱好感悟真的不同。
        苏长亭: @张琦峰 是真的。我初中装模作样看《庄子》和《老子》,挺像一回事儿的,其实根本啥都不懂。
      • 阿伟的文字:文笔细腻而清秀,思维敏捷而睿智。
        赞一个,握手顺致。
        苏长亭: @阿伟的文字 谢谢。
      • 梅拾璎:长亭,不知姐姐是个戏迷吧,你讲的这些,我可都看过听过,再说你几个经典的啊:越剧《梁祝》、《桑园会》、《五女拜寿》都有迷人唱词呢。京剧《锁麟囊》,除了你说的,我还迷春秋亭那几段词。哎呀,说不完呢
        苏长亭: @梅拾璎 有的,昨天还听的,就是不太完整。
        梅拾璎:@苏长亭 张火丁扮相美,姿态曼妙,唱腔好听,那是一绝!天哪,不知网上有没有她的碟,我还想看。
        苏长亭: @梅拾璎 《春秋亭外风雨暴》那一段。《锁麟囊》,张火丁唱得好。越剧《梁祝》也好听。京剧《李陵碑》也好听。论唱嘛,还是喜欢唱《天女散花》那一段:观世音满月面殊开妙相,有善财和龙女站立两厢。
      • 陌上红裙:我越来越替长亭妹妹犯愁了,如此才女,谁还敢娶你?
        同时也替景行高兴,有娘如此,何患不帅,何患他爹地不帅!!!
        苏长亭: @陌上红裙 不是说儿子像妈妈,女儿像爸爸吗?
        陌上红裙: @苏长亭 谁说黑壮就不帅啦,谁说白皙似雪就一定帅!
        当然,都得取决于景行他爹地。
        苏长亭: @陌上红裙 只怕也是个黑壮小子。
      • e811a6af815f:苏州评弹也是很有韵味的。现在的女孩很少喜欢了。这些非遗的传承面临时代的考验。只怕以后听不到真正有内涵的戏曲腔调了。🙏阿弥陀佛
        苏长亭: @我的人生与你无关 苏州评弹,五大宫调,京韵大鼓都很好听。非遗文化,我想,但凡是真正善美的东西,都会留存下来。要相信中国人的文化仰望与民族精神。
        梅拾璎:真的韵味无限,听了还想听
      • 梅凉: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 这句你可得唱给我听听
        苏长亭: @梅凉 怎么个嗨法。。
        梅凉:@苏长亭 睡醒了么?大路娘,起来嗨!
        苏长亭: @梅凉 自古可没有先给赏钱后听戏的道理~
      • 方晓遇:以前一点儿也不喜欢戏曲,某个突然的节点,没来由的喜欢上了。想起个有意思的事儿,有个朋友特别喜欢越剧,经常哼唱几句,一个小朋友的评价是芝麻酱味儿的。😄😄😄
        苏长亭: @晓遇2017 那我想听个珍珠奶茶味儿的~
        方晓遇: @苏长亭 不知道,小朋友比较小,说不出来是好是坏,只说是芝麻酱味儿。现在还是个迷。😄😄😄
        苏长亭: @晓遇2017 哈哈,芝麻酱味儿是香甜的意思吗?
      • 心与物语:我还是那句话,你知道的太多了:smile::smile:
        苏长亭: @心与物语 我还会知道更多。
      • ac72195b1a41:被长亭的学识折服🌺🌺🌺
        苏长亭: @JS凌雪忆梅 昨夜做梦有大雪漫天。
      • 消夏xl:小时候只跟爷爷听过黄梅戏和京剧,印象里黄梅戏是天仙配,京剧是包公断案😂
        苏长亭: @如人饮冰 这个可是张口就来的曲子,还有《女驸马》。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
        消夏xl: @苏长亭 都不知道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是越剧,而且还只听过这一句😀
        苏长亭: @如人饮冰 哈哈,黄梅戏是树上的鸟儿成双对,越剧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京剧是上面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
      • 添一抹岚:长亭是看了多少名典呢,总能一出出故事地说与我们!
        苏长亭: @添一抹岚 喜欢你们,所以慢慢说给你们听~
      • 李晓欣:世事云波诡谲,唯一恒常的只是无常。所以,读着长亭的文字,晓欣是多么珍惜呀。:stuck_out_tongue_winking_eye:
        苏长亭: @李晓欣 带牧谦竟然不专心……
      • 李晓欣:小时候跟着外公可爱看戏了。
        苏长亭: @李晓欣 我昨晚做梦,大型古装悬疑推理剧,3D大制作。竟然睡着了逻辑还这么强,各种推理,还编了个犯罪嫌疑人的藏名诗。。
        李晓欣:@苏长亭 果然好吃嘴一只:stuck_out_tongue_winking_eye:
        苏长亭: @李晓欣 我小时候看戏,不冲着戏,只冲着各种各样的零食。
      • 烟云深处:长亭粉墨登场,唱出着一折折起承转合,真真荡人心肠啊——😂
        苏长亭: @树梢的雪 这句话奇怪在哪里?
        树梢的雪: @苏长亭 这句话怎么没有人关注
        苏长亭: @烟云深处 可不是我唱的。可难了,学不会,好幽怨。
      • 流浪之羽:粉墨,是画着公式化油彩的面目,却在演绎生动的人生。一曲词,肝肠断,水袖轻摇,世事万千。熙熙而来,攘攘而去。演不尽红尘百态,唱不完情意缠绵。意象的举止,真切的情致。一切都像是虚拟造作,一切却都映刻于心。
        树梢的雪: @流浪之羽 你听过这些戏?
        流浪之羽: @苏长亭 😝,看着你的文字,生出对戏曲的一些感想吧。想着那些酽酽的歌喉,唱出似乎是遥远的声音,的确别有韵味。
        苏长亭: @流浪之羽 你又来我这里写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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