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在南方
图片:娴小鱼一
他目测过,从他的窗口到那个窗口的距离最多不过二百米。他的视力很好,他相信在无风的夜里可以看到一公里之外的火光。可他还是不满,他希望他能看得再清晰一些。具体说,他希望看到二百米外那扇窗口里的那个女子的脸和一袭白裙,还有一双男人的手。
在旧货市场,赵安看见了他想要的东西。神秘的迷彩镜筒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喉结跟着运动起来,这是他激动的前兆。摊主说是军用的,前苏联的东西。赵安四下看了看,好端端地扛个望远镜回去,谁都会觉得你是个不安全分子。摊主及时发现了他的心理活动,摊主说有套子的。他愣住,脸红,想逃,最后还是买了下来。
把它放在哪里呢?这不是个问题,但一路上赵安满脑子就这个问题——幸福过头了。
赵安是无意间看到那扇窗的,他让目光在窗上停留了许久。天蓝的窗帘,就像挂在树上。冬天的某个下午,他透过树的枝桠看着窗。心情净得像一件刚刚收回的衣服,有点儿淡淡的阳光味儿。
赵安想象了窗里的人物,也只是一念之间。他奇怪之前没有发现这窗,也许是窗帘惹眼?
那扇窗闭着,像无言的唇。
窗口还是泄密了。那是阳光很好的中午,窗前的晒衣架上挂满了衣服。赵安一下愣在那里,火红的、素白的小衣服,像是刀一样的风情;静默的、动荡的是他的心思。他分得清,那清一色的女人衣物。
对于窗,衣服算是谜底。
赵安因此而迷上了那窗,他想他是一个潜伏者。虽然没有具体任务,但是好奇却让他的喉结运动。
他等待目标出现。
他不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他坐在某个写字楼里,跟智力拼命,然后就像跟钱有仇一样,花掉它。他只能晚上坐在窗前看那窗,他手里有一杯咖啡,那里有时有灯光,有时没有,但是窗帘一直挂在那里,像一句诗: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他突然想到这句诗,咧嘴一笑。三月的春帷不揭,啊啊,还没有到三月呢!他情愿想到这一句诗,而不是一个笑话。一个男人坐在裸体的油画面前,画中的女人身上有一片叶子,那个人就等着秋天,那片叶子落下来。
他觉得这个笑话和这句诗都很有意思,只是他更喜欢诗意的生活。
那个冬天,透过树枝他看着窗,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些衣服的主人。但有一点是他高兴的——那些衣服里没有出现男人的。
这感觉像歌迷从来不希望偶像有恋人一样,虚荣的、美妙的、自私的。
赵安想,他和她应该都是单身。赵安想,只是隔了短短的二百米距离,很容易发生一个故事。
赵安的脸上有了一点忧郁,不多不少,像是底色。
图片:娴小鱼二
春天来了。
赵安终于看见了窗里的人,果然是个女子。她欠着身子把衣服挂在衣架上,瀑布一样的头发垂下来。他看着她一件一件把衣服挂起来,他等着她直起身子。她直起身来,把头发拢起来,一张柔和的脸,然后伸了一下懒腰,看起来很舒情,他因此看见她不丰满。
她似乎朝他这边看了一下,应该是像烟波一样的眼光。他肯定他们的目光并没有对接。可是他感觉到了甜蜜忽然逼近,他掉进了一个一厢情愿的蜜罐儿。
可是这样的甜蜜只有一次,他再也没有看见她在窗口出现。
三月的春帷还是不揭。就是揭了,一树叶子又成了帘子。赵安看着梧桐的叶子一点一点长大。那扇窗开始还隐约看得见,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水一点一点升起来,他不是无能为力,而是他情愿淹没。后来叶子遮住了那扇窗。
尽管赵安明白那窗的具体位置,可他能看到的只是叶子。有时候,赵安笑笑,摇摇头。他轻轻问一句,赵安,你是不是不正常啊?他再答一句,嗯,有点儿。又问,你是不是偷窥呀?答,嗯,可我不是变态。
赵安看过一个美国电影叫《偷窥》,一个变态的房东给每间房子装上监视器,无聊的他就坐在几十个屏幕前面,想看谁就看谁。人人都活在没有隐私的房间里,那是一种可怕的生活。最后一声枪响,像是开在他的头上。黑暗,黑暗中一些玻璃落在地上的响,经久不去。
他想他不是那个房东,他只是好奇,他没有恶意,甚至他喜欢着那窗后面的女子,没有来由。也许是因为清爽的衣服,因为平淡的生活,因为有点随便的恋爱?他不知道。
那些叶子适时掩住了窗口,他看着叶子,他觉得他的想象都成了绿汪汪的。
可是一缕灯光从树叶中透了出来,像寓言一般透了出来。
赵安匍伏在地上,由着灯光的指引,他看见了女子,她坐在桌前。他只能看见她的脸庞、长发以及像梳子一样的手,不是女子的手。女子就那样坐着,像是以逸待劳。
赵安运动了一下喉结。为什么人总是要在春天恋爱,他问了一句。他闭着眼睛,这次他没有回答自己。
灯光是个通道,也许女子以为树叶已经是窗帘了,也许春夜的风太舒适了,所以她没有拉窗帘?
偷窥三
在没有发现“敌情”之前,赵安目测两个窗口之间的距离只有二百米,可要去她那里,得拐过一条街,因为有围墙挡着。
树叶竟然给他开了窗,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可树叶留下的间隙太小了,他只能看见女子的某一部分。通过几天的观察,他看到最多的是女子的面部,像是特写:脸上的笑容,烟花一样的灿烂;或者双手扶着脸,眉轻轻地锁着;有时嘟着嘴。
他一直没有看清那双像梳子一样的手的主人。可是他看见了那双手最多的手势就是梳理她的头发,有时也试着捧她的脸。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女子为什么老是面朝窗坐着呢?恋爱应该是相对而坐,相视一笑,万千言语。还有,为什么女子就那样坐着,直到那双手不再出现?
赵安就在那时想着要一部望远镜,他想通过望远镜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他要弄清那是一双怎样的手?
现在望远镜已经架好了,这个东西比他想象得要好。他看到了如下画面:女子面前有一朵含着苞的玫瑰,她看着它。它的红好像映着了她的脸,有一抹暗红。
桌子上有个手机,信号一闪一闪的。那双之前看过的手并没有出现。许久,手机的灯持久着,女子把手机握在手里,看着,然后又放下。应该是有电话。手机上的灯又亮,再亮,女子一直没有接,甚至她捂住了耳朵。后来,手机的灯又一闪,一闪。再后来,女子把手插在头发里,就那样垂着。再抬起头时,却是不停地摇头。摇着摇着,有眼泪流了下来。两串眼泪滑下来的时候,一前一后。再后来,她哭了,嘴唇咧着,他听不见声音。再后来,女子在她面前放了一面小镜子,朝着它做鬼脸。最后,女子站起来,他看见漂亮的白裙子,然后灯熄了。
赵安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湿的。他想,他也流了眼泪的。他不知道是让那个女子感动了,还是让自己想象的故事感动了。
他觉得那个女子在挣扎,她面前有个看不见的陷阱,而他可以帮她。那时,他心里涌动的所有情绪,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怜香惜玉。这有时是男人的美德,有时却是男人的毛病。
偷窥四
星期天赵安看碟子,一部叫《情诫》的电影。
谁拍的谁演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故事。有个在邮局工作的男孩子偷看他家对面的女人,那个女人很老了,老得有一点味道。
他看见她把情人带回家,他就来气。他想接近她,他找了份兼职,给她送牛奶。看着她没睡醒的样子,幸福极了。他偷窥的事被发现,他挨了打,可他的心依然朝她靠近。最后,他有机会进入女人的房间,女人羞辱了他,他想自杀。割腕,却没死成,被送到了医院。
女人看着他从医院出来,眼里有愧疚。女人站在他的望远镜前,看着她的房间,水一般的往事扑面而来。她的神情伤感、寂寞、复杂。这时,男孩儿的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轻柔、抒情。
赵安一下就感动了,也许这是女人心里仅存的一个童话。当她老了,如果有一个男孩儿爱上她,不是因为容颜。
而赵安想,这个故事不属于他,也不属于那个女子。因为他们是如此年轻,如此门当户对。但是这个故事给了他勇气,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赵安准备接近那个女孩儿,这是一件简单不过的事情。站在她所在小区的门口,等待她的出现。他选择的时间是黄昏。他固执地相信,春天的黄昏宜于像她那样的穿白裙子的女子款款而行。
可是他却失算了。他一连等了十个黄昏,却一直没有看见那个女子出现。而她却一直出现在他的望远镜里。坐在那里,看书,或者戴耳机听音乐,或者把手捧着看,或者把手插在头发里,摇头。
赵安给她最后一个动作配了画外音:我该何去何从?谁可以救我于水火之中?仁慈的爱神,请赐于我方向!
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他希望风可以传递给那个女子。
他一直期盼着的那双手再一次出现了。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准确的,虽然那双手保养得很好,但是掩饰不住岁月给予它的松散、暗淡。
这应该是一个很通俗的故事。
一个有妇之夫,一个花样女子,他们正在进行一场并不对等的恋爱。
赵安觉得这个故事应该结束,他挺身而出的时候将要来到。而此刻,他发现他无能为力,像是很有力的一拳打在空气里——他师出无名。
偷窥五
不过,机会马上就来了。很久之后赵安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事一定是上天的安排。那天朋友请他吃饭,吃着吃着就想着那窗了。突然发病一般地离席而去,朋友目瞪口呆,而他一句话也不说。
那扇窗亮着,无风,树叶也不摇,很好的观测环境。望远镜里,女子却站着,起伏着胸。他看见了那个男人的头。这样的姿势说明那个男人跪着。他们也许在争吵。最后他看见,女子飞快把桌子上的玫瑰朝着男人扔去,花在男人的头上弹了一下。然后男人站了起来,迅速地从镜头里消失。
他想,那个男人走了。
女子站了一会儿,然后像之前那样坐着。后来,她给自己化妆、描眉、涂口红,一种很暗的红。她这样的装束意味着要出门。夜渐深,她要去哪里呢?
这一次,赵安不等那个女子熄灯,他要在她出来的地方等她。
这一次,他真的等到了。女子上了出租车,而他紧接着也上了出租车。他随着她。
车停在一家酒吧前,酒吧叫今夜酒醒何处。后面有一个大大的问号,很盅惑人的酒红。
那个女子比赵安想象的高,瘦弱。她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面前有酒,可是很久她都不喝。《阿根廷,别为我哭泣》来来回回。他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如此安静。
他坐在她面前,也沉默着。许久,女子把目光停在他的脸上,笑了一下。
寂寞?
你比我更。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对话。
他迎着她的目光,最后都低下了头。也许他们同时发现各自眼里的文字,然后都收回来。但是,却又错开着看一眼对方,一眼一眼地看。
我好像认得你?
我更认得你。
第二次对话。
那女子再一次笑了说,你这个人喜欢抬杠。他也笑了。
举杯,碰杯,一饮而尽。
他们就这样轮回着。谁也没有劝谁不喝,谁都在喝。结果女子喝醉了,而赵安没有。
凌晨赵安把女子带回了家。他让她躺下来,给她盖上薄被。他就躺在她的旁边。
这个夜晚不同于赵安之前的任何夜晚,那个女子睡得很香,很干净很无辜。不忍一丝打扰、破坏。赵安睡着了。
赵安醒来时,阳光已经洒进了房子。那个女子正捧着望远镜,她的眼前出现着她的窗。树叶摇曳如心动荡。
赵安轻轻地捧着她的脸,很久。她转过脸,泪光一闪一闪。
她吻,他回吻。
六月的幕帷已揭,唇上渐有爱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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