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前,东贺神州的广福禅寺也是座香火旺盛的名寺。
虽然坐落京郊偏远之地,掩于青山翠竹之间,前来焚香祝祷的信男善女却络绎不绝,祈福的,求子的,还愿的,来来往往煞是热闹。
广福禅寺虽规模不大,却是规制齐全,精巧雅致,所处清幽,颇得京城豪门大族贵胄的钟意。
据说有数代帝王曾前来拜谒,赏赐下不少宝物。
其中便有一块硕大的汉白玉,晶莹光洁,品相绝佳。上边精雕细琢着一幅“玉兔窜竹林”图案,竹林萧萧,凤尾森森,一群玉兔在其间藏头露尾,煞是玉雪可爱。
最妙的是匠人凭借出神入化的雕刻技艺,配合玉雕的肌理纹路、环境的光影变幻,令人在欣赏这一幅玉雕的时候,只觉光华夺目,竟是无法数清竹林从中的玉兔数量。
这块汉白玉由方丈恭恭敬敬地奉在大雄宝殿,以红绸相覆,非重大仪式不揭,非有缘人不见。就这么一代代流传下来。
然而到了后来,朝代更替,战乱频繁,狼烟四起,民生凋敝。
开元寺也渐渐萧条败落下来,香火断绝,僧众离散,梁柱倾颓,青苔丛生。
只剩得几个执拗的老和尚守着孤庙佛龛,自耕自种,清贫度日。
不过这一切世事起落,年华变迁,阿月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的。
在后来的后来,当阿月独自在月宫里靠着桂花树发呆的时候,她最初的回忆是一片无边无际黑暗,没有自我,没有名字,一切都在混沌之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听见了喃喃的诵经声,善男信女的祈愿声,殿外鸟鸣呖呖,风过竹林飒飒。再然后,有肃穆沉静的檀香悠悠地在鼻尖弥散开来,朦胧柔和的光芒渗开来,好似轻纱一般,那是九天洒落的月光。
在最后,直到那一天,她睁着眼睛,看见的终于不再是一片虚无。
清凌凌的月光穿过窗棂落下来,影影绰绰中有一个小和尚,眸子乌亮乌亮的透出光来。
阿月看不见他背光的面容,只听到喃喃一句“好美……”
小和尚右手揭着红绸布,左手伸出一根指头,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阿月。
汉白玉上雕着的白兔,触手竟然不是玉石的沁凉,反而是温温热的,好似有生命一样。
阿月扭了扭身子,躲开了他的指尖。
小和尚眼前一花,一道光亮闪过,蒲团上便多一只玲珑可爱的小白兔,红宝石般剔透的眼睛瞧了瞧他,转了转长长的耳朵,就撒开四肢跑出了门。
“哎……别跑呀!”小和尚急喊了一声,回过神来又赶紧压低了声线,一撩僧袍,慌忙追了上去。
阿月撒开了腿没头脑地一通乱跑,风儿在耳边呼呼掠过,透亮的月光洒在身上让四肢充满了活力,摆脱桎梏的感觉真是舒畅极了。
“别跑,你别跑……哎哟!……”小和尚跌跌撞撞的后面追着,一不留神就崴了脚,坐在草丛里哎哟。
真是笨啊。阿月心里想着,摇了摇耳朵,跑回到小和尚的身边。
小和尚好奇地打量着她,有些怯怯地道,“我不知道怎么把你弄下来了,你回去白玉雕里好不好,不然师父发现了肯定要罚我。”
“我才不要回去!”阿月扬声道,脆生生的声音倒唬了小和尚一跳。
小和尚一愣,“你会说话?”
阿月用看笨蛋的眼光看着小和尚,“不然刚才听见的是谁在说话?”
小和尚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喃喃道歉,“对不起……”
阿月继续道,“我才不要回到上面去,动也不能动一下,闷死了!而且是你把我弄下来的,现在又让我回去,不带这样不负责任的。”
“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呀……”小和尚苦恼地挠挠小光头,犹豫道,“那好吧,我跟师父去认错告罪去。这事儿原是我的错,不该乱摸你的。师父罚我也是应当。”
小和尚说着就要站起来,却忘了自己崴了脚,哎哟一声又坐了回去,沁出一朵泪花来。
阿月这时候的眼神已经变成了同情笨蛋的样子,叹口气,从小和尚身边跑开,衔了一根树枝丢在他身旁。
小和尚撑着树枝站起,弯着眼睛笑了起来,露出右嘴角的小小梨涡,“谢谢你。”
小和尚隔天就把玉兔儿成精的事告诉了师父。
小和尚的师父年纪已经不小,脸上已经爬上了不少皱纹,眼神却极是清明,知道了这事,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又笑了笑,教小和尚好好照顾着阿月,也就没提别的了。
阿月就这么在和尚庙里住了下来。
广福禅寺那时候已经破败不堪了,除了小和尚、小和尚的师父还有两位老态龙钟的僧人之外,再没有别人,但规矩未废,礼佛三拜、梵唱、早晚课、诵经打坐,依旧是井然有序。
虽然无力修缮大殿重塑金身,却也把容身之处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寺庙后面还有个菜园子,种了各种菜蔬,但米面衣物之类,还得亲自下了山,去集市间用山上珍菌菇换来。
小和尚年纪还不大,却已经是懂事了,常替师父下山办事。
这回,山上的盐用完了,小和尚要独自下山去采买。
阿月还没下过山,好奇地跟着小和尚身后。
结果,就在下山的路上,阿月却怎么也往前不了。
原本走在前面的小和尚诧异地回过头,“怎么啦?”
阿月又蹦又跳又是伸爪子抓挠,可是前面就好像是有一个无形的障碍一样拦着,不让她出去。
她化身时间还不久,修炼也不勤快,故而法力不够,还不能离开元身所在太远。
小和尚挠挠头,安慰气得直跺脚的阿月,“那你在这儿乖乖等着,我很快就回来了。”
讨厌!人家想去山下见见世面呢!
阿月郁闷地留在了原地,有一嘴没一嘴地啃着一株狗尾巴草。
午后的太阳暖暖的,晒得她有点昏昏欲睡。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暮色四起,寒鸦归巢,夕阳只剩下远山边的一抹淡淡的余晖。
却不见小和尚的身影。
阿月尝试向前,可依旧被无形的结界死死拦住,动不了,出不去。
这笨蛋不是说很快回来的吗?
到底跑哪去了!
现在世道不安宁,紫薇帝星昏昧无光,盗匪频现,流寇四起,还有妖魔鬼怪作乱。
虽然广福禅寺就在京城边上,却也难保一切平安无事。
小和尚那么笨,会不会被人骗走,变成脏兮兮的小乞丐再也回来不来了呢。
他又那么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万一被哪个妖精看中,一口口吃得连渣渣也不剩。
阿月越想越是心惊胆战,急得团团转了起来。
“你怎么还在这儿?”
“喏,我换了些菜籽,赶明儿种出了大白菜给你吃。”
清亮亮的声音响起,阿月一抬头,看到的是小和尚带着小梨涡的笑脸。
所有的焦急不安瞬间冰雪般融化,只余满满的温馨安心。
阿月一跃而起,扑进小和尚的怀里,撞得他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理直气壮地要求:“我不光要吃大白菜,还要吃胡萝卜!”
“好。”
“以后你去哪儿我都要跟着去。”
“好。”
自这之后,阿月努力抵制啃萝卜打地洞扑蝴蝶的贪玩贪吃习惯,修炼刻苦了不少。
每天晚上,小和尚在禅房里念老师父教给他的佛经时候,阿月就蹲在一旁,伸出两个小巧的前爪努力转啊转,让明亮月光在爪子间慢慢凝成实体,变成一颗颗金灿灿的圆珠子,再一口口吞掉。
不过,一修炼到能跟着小和尚下山看一看热闹的市集,饱足了眼福,阿月又懒散了起来。
毕竟,夜夜打坐吸收月光精华,是一件很无聊很枯燥的事情啊。
小和尚的怀里又舒服又暖和,怎么可能忍住不打瞌睡呢。
而且,她和小和尚会一直住在广福禅寺,最多不过下山采买东西,法力高强又有什么用呢。
阿月半眯着眼睛咔嚓咔嚓地啃着嫩生生的小青菜,一根吃完就扒拉小和尚的僧袍继续讨要。
虽然小和尚每次都会忧虑地盯着她圆滚滚的肚子,板着脸认真拒绝,“别吃了,阿月,你的肚子不会胀破吗?”
可阿月每次总能通过锲而不舍的软磨硬泡功夫,晃着长长的耳朵,让他心甘情愿地再掏出一根水灵灵的萝卜喂给她。
那个时候阿月的想法很简单。
她在玉雕上呆了太久,根本不懂得人间的岁月流转,会让世事变得如何难以预料。
山寺的平静日子流水般的过去,四季轮转,日月如梭。
阿月被小和尚天天白菜萝卜地供养着长胖了不少,皮毛油亮发光,吨位十足,非得两只手才托得起来。
小和尚的脸蛋儿褪去了幼时的婴儿肥,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身姿如修竹般挺拔俊逸,不过笑起来,嘴角右边还是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两位老僧人已经过世,而小和尚的师父,年纪也越发的大了。
所以当他作出那个决定的时候,阿月跟小和尚都感到震惊不已。
小和尚的师父说,小和尚终于长大了,能够照顾好自己,一切佛经也都熟识,能将广福禅寺的积淀底蕴传承下去。他心中再无牵挂,便要跋涉山水,前往大西天天竺国大雷音寺去取那我佛如来真经。
若有幸成功,将大乘佛法取来,在东土弘扬,便可超脱众生苦难。如此行不成,半途而止,也算了却心愿,不负此生。
小和尚含着泪为师父收拾行李,阿月也在包袱里偷偷塞进去了自己藏起来舍不得吃的小松果。
老师父最后跟他们挥挥手,说,我去不知经年几何,但凡山门里松枝头向东,我即回来。
老师父走了之后,广福禅寺只剩下了阿月跟小和尚。
阿月每天都会跑去山门里看一看,而小和尚却一直待在禅房里埋头研究老师父留下来的手稿资料。他想弄明白,从东贺神州到西天,究竟有多远,师父几时才能回来。
可是,就这样苦苦等了一年之后。
广福禅寺来了一位陌生的访客,带来了老师父不离身的禅杖。
小和尚两眼通红,膝盖一软,跪倒在枯死的松树底下,泪水随着刺刺麻麻地扎进皮肤的松针无声地涌了出来。
阿月不跳也不闹了,一声不吭地紧紧依偎在他身边,把温度分给他。
知晓噩耗的第二天,小和尚为师父立下了衣冠冢,诵念了所有师父教给他的佛经。
然后,小和尚开始收拾行囊,他要完成师父未竟的遗愿,为师父,为自己,也为这东土这无数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百姓。
平那端是这般沉重的分量,阿月知道自己没法比得过。
无论是撒泼还是撒娇,她都不可能动摇小和尚的决心。而且,她也不能用这样的手段,去束缚他。
她想陪他一起走,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
阿月从不曾想过小和尚有一天会离开小小的广福禅寺,去往离她十万八千里远的西天取经。
她从来没像这时候痛恨自己只是一只玉石化成的兔子,只有微末到一点用处也没有的法力。
阿月固执地跟着小和尚走啊走,弄脏了雪白的皮毛,磨坏了娇嫩的爪子,走到她能到的最远处。
告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小和尚最后一次抱了抱她,笑着露出右嘴角小小的梨涡,“我在寺庙后又开辟了一块菜田,种了你最爱吃的红心萝卜。你啊,想起来就去吃,但不许吃太多,会胀气。”
阿月在夜里已经偷偷哭了很多次,眼睛又红又肿。
可她眼睛本来就是红的,所以小和尚不知道她有多伤心,多难过,多舍不得。
于是,她睁着红通通的眼睛乖乖点头,“好。”
阿月送走了她的小和尚,独自回到了广福禅寺。
白天不是打扫小和尚的禅房,就是照料小和尚留给她的菜园。
而每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她都会拼命地修炼。
她不知道以前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懒,总是忍不住在修炼的时候打瞌睡。
她明明是只白玉兔子,根本不需要睡觉。
是小和尚的怀抱太暖和了吧,让她产生了错觉。
阿月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她一年又一年收获了很多很多的红心萝卜。
那些萝卜她都舍不得吃,晒干了存在地窖里,直到再也放不下。
有一天,阿月对着月亮潜心修炼的时候,发现月光里徐徐落下一个很美丽的仙子。
那是艳冠三界的嫦娥仙子,她说,我注意你很久了,你一直独自在月光下,很孤独的样子。
我在广寒宫也很寂寞,你愿意来陪陪我吗?
阿月拒绝了,她说她在等人,等一个小和尚西天取经回来。
说到这儿,她迟疑了一下。
虽然她对时间流逝的感知能力很差,不过红心萝卜已经收了这么次,应该是过去很多年了。
也许小和尚变得像老师父那样老了吧,脸上一定爬满了皱纹吧。
不过,那也不要紧,只要他笑起来还有那个小小的梨涡,就是她的小和尚呀。
嫦娥仙子望着她,美丽的脸庞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哀愁。
莫说西天取经一路艰险,凡人的寿命也难长过百年。
而现在,我掐指一算,距离你从玉石化身已过去了数百年。
你的小和尚恐怕……早已黄土一抔,轮回转世去了。
阿月在那一刻泪流满面。
我其实知道,他走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在竹子上刻一道痕。他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了。
可是我是一只没用的兔子,我修炼的那么慢,我追不上他的脚步。
早在百年前,我就曾一路西行,走过十万八千里去寻觅他的踪迹。
我到过流沙河,那条波涛汹涌的河里沉着九个取经人的骷颅。
我到过车迟国,那里的国王尊道灭佛,所有的和尚都会被抓起来当苦力,直到活活累死。
我到过狮驼岭,那个人族的国家已经全部被妖魔鬼怪占据,从这里的路过的取经人统统会被捉起来吃掉,一条漏网之鱼也没有。
我不相信里面会有他。
可是这一年年过去,他终究不曾回来。
阿月曾经以为广寒宫是她最后的归宿。
伴着吴刚叮叮当当的伐桂声,她会在这里日日夜夜地不停捣药,怀着对那个笑起来有梨涡的小和尚的思念,无知无觉地过下去。
还好,命运终究还是厚待了她。
广寒宫游离在天庭之外,一向清冷孤寂,与世无争。这次却爆出一个极大的丑闻,广寒宫的玉兔竟然罔顾天条,私下凡尘!
专心修炼了数百年的阿月已经今非昔比,轻吹一口气便化身成了娇美动人的天竺国公主。
身姿婀娜,行止有矩,教人瞧不出分毫破绽。
直到那一日,她在彩楼上凭窗而望,在熙熙攘攘人群中,终于看到那位历经千山万水的西行取经人。
这位大唐圣僧着了锦襕袈裟,拄着七宝禅杖,面容庄严,气度沉稳,顶上隐隐有祥云相随。
跟她那个分别时刻还在操心地叮嘱她不许多吃萝卜的笨小和尚没有相同之处。
可是,她看得清清楚楚。
他笑起来的时候,右嘴角分明还有那个小小的梨涡。
阿月在身边宫女惊异的眼光中,缓缓绽放出一个带泪的笑容。
对准他挥手抛下了绣球。
等了这么久,终于找回你。
我的小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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