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三生是三生有幸的三生,情深是杀人如麻的秦笙。
[两世]
“小女子名唤三生,三生,是三生有幸的三生。”
女子背着一柄大刀笑得极娇俏,旁人却是看的十分惊心。
玄衣的男子淡漠地坐着,不言不怒,脚边一个碎了的茶壶,玄色的衣服看不出什么端倪,他还维持着握茶杯的姿势,对女子道歉的话语置若罔闻。
“公子这是大人大量不与小女子计较的意思吗?”
女子结下背上的刀放到桌上,坐在男子对面。
男子忽然抬头看着她,手轻轻一握,手中的茶杯一瞬化成粉末。
旁人看得更是惊心,这般武功,若真的恼了,这姑娘只怕要吃苦头。
那自称名叫三生的女子却是粲然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枚玉簪放在桌上,道:“多谢公子不与三生计较,出门匆忙未带银两,这簪子便算是赔公子这身衣服,告辞。”
看热闹的见事情如此便了了,不由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样就完了?这公子被洒了一身的热茶,一句话都没说便完了?
众人见没热闹可看便各自散了,却也没人知道那玄衣公子是何时离开的。
发簪是暖玉制的,上面刻着其主人的名字,孟三生,天下只此一支。
暖玉啊,普通人家怕是一辈子都没见过。男子摩挲着簪子上的刻痕,薄唇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这簪子,他见过两次。
[两世一生]
“我叫孟三生,三生,是三生有幸的三生。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少年执着滴血的剑,狭长的凤眸里闪烁着嗜血的光,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了,开始还有人反抗,他玄色的衣服被割了几道口子,自己的血和别人的血混在一起。
小姑娘的声音出现得极突兀,粘糯的,甚至带着一些不该有的雀跃。
鬼使神差得竟勾起了他说话的兴致。
“秦笙。”
“是情深不寿的情深吗?”
若不是此处尸横遍野,他险些要以为自己只是在同一个小女孩儿聊天。
突然笑起来,看着坐在树枝上晃荡着腿的小姑娘,道:“是杀人如麻的秦笙。”
“你骗人,杀人如麻里没有情深。”
控诉的语气让秦笙以为她是要哭了,却见她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杀人如麻里没有秦笙,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杀人了。”
闻言,执着剑的他一愣,看了看自己脚下,血浸在土里,将土染成暗森森的红色,除了树上的小姑娘,他周围再无活人。
那小姑娘突然掷来一样东西,他伸手抓住,却是一枚簪子,握之温润。
“我见你剑法极好,你能不能替我将名字刻上去?”
这话让他有些哭笑不得,他的剑是饮血的,这等细致的事却是做不来,况且这是小巧的簪子却是暖玉雕刻而成的,若是刻毁了却是可惜了。
放在寻常人家这都能养活一家子人了,这十来岁的小丫头却是浑不在意的模样。
“为何要我替你刻?”
“爹爹见不得这簪子,这是娘亲的遗物,爹爹说了。这簪子极其贵重,不能轻易让旁人见到,怕别人被富贵迷了眼,蒙了心。”
小姑娘说着低头认真地看着他,继续道:“你剑法极好,看样子,剑也是剑圣铸的剑,能用剑圣的剑,那你一定是个好人。”
少年有些楞,从十四到十七岁,性命断送在他手里的人数不胜数,旁人只道他是魔头,如今却有人同他说,他是个好人。想来很是讽刺。
他讽刺地笑了笑,却是真的在玉簪上刻了字,将将刻好,那小姑娘便从树上一跃而下,从他手中抽走簪子,道了声谢,便使了轻功飞快地离开了。
江湖依旧是江湖,门派更迭,世事变迁,再没人会提起秦笙,也许是刻意避开,也许是并不知晓,谁在乎呢?
七年,秦笙行过大江南北,见过他的人大多都黄土葬了白骨,再没有人告诉他,他不是杀人如麻的秦笙。
七年,秦笙寻遍江湖,也不曾寻到一个叫孟三生的姑娘。
[一生]
他轻轻地摩挲着发簪,动作带着无限地眷恋,似乎有失而复得的喜悦。
忽然有一个很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阿笙,我去了,莫要惦念。”
他一愣,手中的簪子瞬间断开。
“醒了?”
对于男子的问话,秦笙并不回答,他不做声,仰面躺着,只是握了握手,却发现空空如也。
男子似乎察觉到他的动作,道:“你每次醒来便是这样,三生只怕是知道,她去了你会如此,所以才要你把她所有的东西一道随她葬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我也是她的。”秦笙淡淡道。
“她想让你好好活着,不是一味地复仇,也不是活得像现在这样,生不如死。”
“孟九怀,你爱过吗?”
爱,对孟家的人来说何其奢侈。
孟家的先祖曾是某朝皇室的暗卫,皇室之人,大多疑心,便让国师给其先祖下了血咒,凡若遇爱人,凡男子,必爱而不得,凡女子,必为爱而亡。
孟家,从来不谈爱,婚配不由自己,大多都是族中安排好,仅仅为了延续血脉。
孟家与秦家是世交,孟家擅武,秦家铸剑。秦家人都是铸剑的好手,到秦笙这里,这门手艺算是断了。
孟家女子甚少,到孟三生这辈也仅出了三生一个姑娘,为了避免她生出爱人之心,三生连家门都没出过,只有与秦笙指腹为婚的一纸婚约。
若不是秦家突然遭了灭门之灾,若不是秦笙拜入魔教教主门下只为报仇,若不是孟九怀无意提起秦笙,若不是三生遇到了秦笙,兴许,兴许……
哪儿来的兴许。
秦家擅铸剑的名头惹得旁的铸剑师不快,散播了谣言,道秦家能集真龙之气铸天子剑,得之可得天下。
“平白得了剑圣的名头,平白送了全家的性命,关于皇室的手段,孟兄的家族应当比秦家更清楚。”
皇室请了秦家家主入宫,天下垂涎权势之人当然不在少数,不可得之,便毁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况这本来就是一场阴谋。
景帝二十七年春,帝闻秦氏一族能铸神剑以固国,请其家主入宫一叙。次日,外臣入见,与帝言,秦氏只余家主一人。帝大惊,问因由。臣答,三更走水,无一生还。
[一生]
后来,呵,后来景帝就放了秦家主出宫,家破人亡不过如此。
“景帝召父亲入宫,母亲就预感有事发生,奶娘便用她小孙子换我出来,入夜府上走水,再没一个人出来,父亲被放出宫,几乎万念俱灰,若不是奶娘的儿子在河边找到他,告诉他我还活着,他只怕那时候便随我母亲去了,后来他依旧死了,却是祭了剑。”
秦笙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孟九怀,又道:“那年我七岁,不过一夜光景便一无所有,父亲铸了最后一把剑,名唤葬骨,自己投了熔炉,未给我留只言片语,我却觉得葬骨是留给我的,剑乃凶器,唯有饮血方能成其名,我必须复仇,给惨死的族人一个交代。”
孟九怀看着秦笙并不言语,许久,终于开口道:“剑饮血成名,人嗜杀成魔,三生,为你而死,不是希望你这样生不如死。”
孟三生,是秦笙复仇路上的意外。
十四岁秦笙开始他的复仇,那些铸剑师,那些暗中推波助澜的名门正派,他一人执剑,大杀四方。
十七岁,他在一场杀戮结束时遇见十三岁的孟三生,他只剩下仇恨的生命似乎开始有新的东西。
他的小未婚妻,不该在这样的场景遇见的,她不该随他流浪的。
她让他在簪子上刻了字,却是认真地对他说:“秦笙,好好记住这三个字,这个名字,会成为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名字。”
不该的,故事不该这样开始。
他们应该分开,从此不再相见。
她顺遂一生,他黄土葬骨。
他埋了葬骨剑,答应她不入皇城复仇,此后漠北江南,他携她四处流浪。
[一生]
写故事的人本该就此停笔,留一个美好的结局。
只是命运怎么肯就此罢手。
景帝三十七年,帝秘游江南,途中见一男子竟与当年秦家家主如出一辙,帝大惊,命人秘察。曰,仆人之子。帝良久未做答,书,防患未然。外臣领命。是夜,江南一客栈走水,报无一人生还。又七日,闻帝薨于江南。
没有人知道,一名男子抱着一名女子从快被烧塌的客栈走出来,一步一滴血。
她不该挡那一剑,让他死去,世事安然。秦笙如是想着。
他葬了三生,杀了景帝,他终究违背了他的誓言,复了仇。却再没人同他道:“莫要再杀人了。”
“梦三生还有吗?”
“最后一柱。”
“替我点上可好。”
孟九怀将香炉里的灰倒掉,又燃上新的香。秦笙闭上眼躺下。
渐渐烟雾弥漫,孟九怀回头看了一眼秦笙,摇了摇头,出了房间。
梦三生不过是一种迷香,使人在梦中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人和事,使人在幻境中死去。
孟九怀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喃喃道:“梦三生,孟三生,三生终是梦里人。”
[三生]
“小女子姓孟……”
“名三生,三生是三生有幸的三生。”男子淡然开口。
着红衣的姑娘落座的动作微微一僵,略诧异地看了看对面的男子,却见对方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自顾自地喝着茶。
莫不是自己幻听了?
她如是想着,顺势坐下。
男子将茶盏推至三生面前,一手握着茶壶,茶壶微倾,茶香四溢。
男子道:“幸会。”
声音不复方才那句“三生有幸”温润,带着些许沙哑。
“少侠客气,不过我们此前可是见过?”
三生疑惑地打量着他,看穿着估摸着不是抱着劫财的想法来的。
难不成?劫色?
但是,看脸也不像是劫色。
她脑子里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时间便忘了那杯茶。
“茶凉了,香就散了,不喝吗?”
声音复温润又无害,仿若某个贵人家里出来的少爷,倒不像江湖中人。
姑娘轻轻地笑了一下,端了茶盏,小小地泯了一口,正打算开口,却被人抢了先。
男子道:“旧时相识。”
姑娘似起了兴趣,放下茶盏道:“敢问姓名。”
“秦笙,为你而来的秦笙。”
姑娘笑意愈浓,将茶盏复推回秦笙面前。
“为你而来里,没有情深。”
“为你而来便是秦笙。”
“你是情深不寿的情深呀。”
是啊,情深不寿,唯你可救。秦笙如是想,握住那杯凉了一半的茶,摩挲着那个微湿的唇印,端起茶,就着那个已经寻不出痕迹的唇印一饮而尽。
“我是,三生有幸的秦笙。”
一时不察,泪竟落下。
姑娘笑起来,肆无忌惮,一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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