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有一段时间一直不敢去看张艺谋拍的《活着》，尽管有很多人推荐。余华的那本印着黑纸白字封皮的书，已太过惨烈，压抑般的惨烈，似拼尽全力要将人世间所有的不幸都施诸于一人身上，仿佛这样才够痛快，这样才够体现那样一个动荡年代蹒跚踽踽而来的沧桑的看不清面容的人的一生。云雾缭绕间，福贵就是那个爬山涉水，缓缓走过来的人，他走的不算快，他的故事讲的也不快，只是活着何其慢，又何其快，转眼已经很多年，经久不衰的永远不是人，而是有关于人的故事。

佛陀总是慈祥着一副面孔高深莫测地朝信众曰：“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人生八苦。人，生八苦。有苦尽甘来者，云开月明，皆大欢喜；有苦生苦死者，生而为人，很是抱歉；但更多的是一一而遇七苦者，历经沧桑，双目不再澄澈，皮肤不再细腻，腿脚不再飞健，途经与自己有关的悲欢离合，然后一个人在树下打一打盹，偶尔有路过的年轻人停留，唏嘘着与他讲一讲光阴的故事，这也便算是活着一生了。

以前不曾觉得葛优身体单薄，但凌晨两点半当嗜赌的地主少爷福贵一出场，便觉得单薄了，单薄的过分，活像吸大麻的，而不是嗜赌的，与那背起他健步如飞的婆子对比也是鲜明的彻底。但这就是福贵该有的样子。地主家嗜赌成性烂泥扶不上墙的游手好闲的少爷，你还能指望他的精神气头有多好。

葛优凭着《活着》获得第四十七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奖，演技自是有过人之处，但是影片中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他单薄的身板，当龙二设计福贵输光家产，福贵戴着草帽佝偻着腰拉着满车的行礼在大街上走过后面跟着一群小孩时，一瞬间渺小到荒凉，纵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一刻却忘记了指责他，只是同情。这便是演员的魅力所在。

巩俐演惯了传统的农村妇女形象，到演《活着》里面的家珍时，已不再惊艳，但一颦一笑一嗔一怒，无论是少奶奶时期还是小老百姓时期，她合该也就是家珍了。大荧幕上的妇女形象，在我心中，至今无人能超越她的地位。

前头说了，对于福贵，自从他在街上佝偻着腰拉过行礼，我对他便依稀只剩下同情了，只盼着导演能再对他多点爱，不要像余华小说里写的那样尽是千疮百孔的磨难。后来影片观尽，在一片恰好的其乐融融氛围中结束，我吸着鼻子想，张艺谋果然是偏爱福贵的。不然一人，一牛，无尽沧桑，光是想想那种画面，我就觉得足够凄凉。

导演偏爱了福贵，却没能偏爱凤霞。有庆死的时候，我的泪点还没有达到最高峰，但是当凤霞大出血死在手术台上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这才是《活着》，活着何其艰难，生苦，死苦，爱别离更苦，死的人是惨烈的死，活着的人却更得是惨烈的活，咬着牙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