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太太的悲惨命运
水太太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说着一口四川口音,一激动起来叽里咕噜,仿佛是嘴里含着一块烙铁,烫得她嘴直吸溜。别人都听不懂它的话,就以为她在骂人。如果她在表情夸张一点,粗喉咙大嗓子的,习惯性的两手叉着腰,仿佛母夜叉一般,别人都以为她又在骂自己儿媳妇吕银屏了。吕银屏是有苦难言。本来她嫁给春晖一不图他长相,二不图他万贯家财,就是指望着他市场有两间小小的门面房子,可以做点小生意 ,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就够了。当初春晖娶她时,只是说他还有一个母亲,如今嫁给了一个隋阳老头,听说家里颇有钱财。所以吕银屏想,没有婆婆,虽然将来生孩子无人照料,可也不用讨她欢心,自己可以当家做主。春晖虽然身无一技之长,可性情极好,从不乱发脾气。他们两个进点货物,赚点生活费,也是绰绰有余的。而且她知道春晖家还有两亩桃园,听说建筑商看中了,很快就有一笔赔偿款,三个月后她肚里的孩子呱呱落地,想来也不用发愁生孩子和奶粉费的。她略略心安。
可她万万没料到的是,她的婆婆水太太竟然打着侍候她月子的旗号心急火燎地跑回来,看她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应该是打算长住的。她让春晖去问问,她什么时候回去,那后爸肯让她住家里,不管他衣食住行吗?水太太眼见着儿子撵自己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那个死老头子脾气大的很,稍有不从,拎起家伙打人。我不想回去了。你媳妇看我不顺眼是吧。她怪我你们结婚我人未到礼也未到 是不是?你不知道这再婚的苦处,虽然我大大小小又嫁了三道了,我啥人没见过,都一个德行跟防贼似的,提防我藏私房钱呢。现在这老头子,恨不得我出去买把香葱都得过过称,生怕我昧了钱了。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你那死爹你三岁起他就被电打死了,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的苦熬哭盼的,把你和你姐姐拉扯大,供你们上学。你姐姐那个黑心种子,这个月都没有打钱给我,真是嫁了人就把妈妈抛在脑后了。你仔细点,别学着她。你告诉你媳妇,这房子是我一手盖的,欠的债去年才还清。想把老娘一脚踢出去,她别痴心妄想。两间门面,有她一间,自然还有我一间。春晖看母亲话不好听,跺跺脚说,得了,她快生产了 ,你就不要火上浇油了。侍候满月了,你的功劳也有了,就赶快回家吧,隋阳老头子看起来和和气气的 哪有你说的这么凶。水太太又拼命地挤出几滴干瘪的眼泪,终于不再说话了。
三天后吕银屏生下来一个面黄肌瘦的丫头,体重不足五斤。水太太讥讽道,天天看银屏大碗吃饭,肚子也老大,原来肉都长自己身上了。我那时候生春晖,足足八斤,脸蛋圆嘟嘟的,唇红齿白的,跟红孩儿似的。你呀,就是不争气。吕银屏的眼泪哗哗地流淌出来,她知道生了个女儿 婆婆嫌弃自己。满月了,婆婆依然没有挪窝的意思。隋阳老头来过几次电话,婆婆都横眉冷对疾言厉色的样子,说不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她指望老头子给她个台阶,接她回去,比较有面子。可老头才不妥协。
三个月过去了。老头子还没有来接她,她听媒人说,他又处了个小她二十岁得女人,天天给他洗脚按摩,两个人好得跟泥巴似的掰都掰不开。她是彻底绝了望。银屏本想没有婆婆搅和,她和春晖白手起家,倒是可以过活的,如今多了个婆婆,心里说不出的愁苦。她知道婆婆的小算盘,她知道桃园的赔偿款要下来了,她是来争夺钱财的。果然晚间有建筑商派人来家找人签字确认,水太太一个箭步冲上去首先端端正正地签了自己的大名。她说桃园是她的,钱应该打到她账户上,她来自由分配。吕银屏狠狠地瞪了一眼春晖,气呼呼地回娘家了。女儿扔家里了。她以为水太太哄不住哇哇大哭的孩子,自然会让春晖来求她回家的。
谁知一等不来 ,二等不来,一个星期后她那如喷泉般的奶水竟然回了。有人捎话说,她女儿可怜那,陪着水太太搓麻将,一饿一下午,回到家里捧着奶瓶咕咚咕咚地大口咽 嗓子都哭哑了。银屏心疼得直掉眼泪。可春晖呢,他就眼看着女儿白白受苦,他就听他妈的,这以后得日子咋过。想想都无趣。这婆婆做事也不算计,也没有眼光,进来的货都卖不出去,灰扑扑的。而且顿顿得喝酒,二两酒,还要吃肉,猪头肉都没有断过。还抽烟,一天得一包多,而且是十元一包的。像这样坐吃山空下去,这个家只有死路一条。想积攒下将来女儿的学费啥的,你就甭想,饿不死就是阿弥陀佛了。而且她早就风闻她婆婆以前和隔壁的刘大叔有一腿。如今回来了,更加的变本加厉,听说在牌桌上就眉来眼去的,别人都装作没看见呢。早知道这个不成器的婆婆还会回来宣布主权,她就千不该万不该答应这桩婚事。事已至此,没有后路可退。为了女儿,灰溜溜地回去吧 ,将来更是给婆婆添了口实,更被她牢牢地攥在手心里。不回去吧,她就得自己打算,唯一出路就是离婚,出去打工,另起炉灶,重新寻找新幸福。
银屏母亲劝女儿别赌气,那水太太又抽烟又喝酒,不像长寿之人,你小小年纪竟然怕熬不过她。将来她两腿一蹬,她能把钱带到棺材里。爸爸却嘴撇撇说,她那败家娘们,将来能留个一文半文的都是稀罕事,这春晖打量着你离不开他家,打量着我们离了她地球不转了。你偏要赌这口气 不接不回。然后又凑近银屏耳旁如是这般地嘀咕了两句。银屏半信半疑地说,这样能行。
第二天银屏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跑到市场去,这个店里逛逛,那个店里瞅瞅。并且和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手拉着手,很亲昵的样子。有人问起,她就笑嘻嘻地说,网友,才认识的。不一会儿,拿春晖就火冒三丈地追来了,指着鼻子痛骂银屏,什么难听骂什么,说是母亲听别人说银屏肚子都被搞大了,才没脸回家,自己亲生女儿都不闻不问,还好意思在市场里出出进进。离婚! 我们离婚。我给你自由。银屏气得眼泪直流,她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原想刺激下春晖,让他知错就改,谁知将了她一军,别人又从后面说了许多不堪之话,看来这个家是非散不可了。旁边的店家女主人眼看着春晖一撅径直回去了,才把她拉一边,告诉她水太太领了了二十万的赔偿款,她在外面夸口说,她会给儿子再娶一房称心如意的妻室,比她银屏样貌好,比她银屏懂事,生出来的孩子唇红齿白的漂亮,改善基因呢。银屏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从前发誓要白头偕老的爱人,转眼间劳燕分飞。很快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女儿当然判给了春晖。
水太太这回是称心如意了。不听话的闹独立的儿媳妇大抵不要也罢,她有了赔偿款,可以给儿子另外寻一门亲事。那个隋阳老头子前天来求她回去 被她挖着鼻子骂回去了,她说现在知道我好了,求我回去了,早做什么去了。现在老娘恕不奉陪了。实话跟你说,我现在有钱了,手里宽裕了 ,儿子孙女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过不好,去侍候你这糟老头子。早点滚,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光道。老头子灰头土脸地走了。水太太逢人就讲她如何把那个老头子骂得落荒而逃,而今她是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手里有了钱,他们奶孙三个顿顿胡吃海喝的。水太太搓麻将打得越来越大,输的钱像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多。等到她发觉存折本上所剩无几的时候,她并没有给春晖娶来一房媳妇,店铺里的货物如同陈年老货,仿佛垂钓在墙角的一条欲坠的蛛网,露出破败的痕迹。孙女两岁了,送进了幼儿园。中午不回家吃饭。孩子怯怯的,仿佛是惴惴不安的兔子,乌溜溜的眼睛惊慌地打量着奶奶和爸爸。她从来不问妈妈。因为她知道妈妈是个下贱的女人,是她扔下自己了。她也知道奶奶手里有钱,她说过将来要供自己上大学的。她也知道隔壁的刘爷爷老是塞给她糖吃,然后他嬉皮笑脸地拉着奶奶到里屋去了。让她一个人玩积木。那些积木呀,好多啊,她老是堆不完的。半晌奶奶出来了,她的头发乱乱的,满脸通红,那满口镶嵌的大金牙笑得耀眼,把她的眼睛晃得睁不开了。
可是一天早晨,天气晴和,水太太开门来还和过路的梁婶子打了招呼,约着下午一块打麻将。不一会儿有人在下面扯着嗓子呼唤春晖,说他妈昏倒在门前了。当即呼唤了救护车,医生替她安排了CT ,一照,大吃一惊,颅脑里面大量出血。本来春晖急着回家筹钱,翻遍家里所有抽屉,找到了一张卡,到银行一刷,只有不到一万块钱了。他欲哭无泪。他没有想到母亲竟然花钱如流水,不到两年的功夫,花光了二十万赔偿金。他到处求人,能张嘴的不能张嘴的都问遍了,别人直摆手,说是他母子心里美算计,好端端的媳妇都被他妈活活拆散了,母子俩都坐吃山空,借给你钱,你拿什么还。连那个隔壁的刘大叔都关门闭户地躲着不了,这个没良心的,他天天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如今所有情分都不讲了。正在春晖欲哭无泪的时候,医院来电话了,他妈妈瞳孔都散大了,手术没必要了,回天无力了。春晖的心里拔凉拔凉的。女儿只好拜托给远方亲戚了。他寻车要接母亲回来安葬。
水太太被拉回来了,春晖跌跌撞撞地抱起庞大的母亲,突然看见一大颗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淌了下来,然后母亲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撤掉了气囊呼吸机,水太太的一生就这样走到了尽头。刘大叔一直都没有露面,听说他躲到城里亲戚家去了。春晖知道就是他不跑,他又能怎么样呢?难不成收拾他一顿,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难道自己能说的出口吗?母亲,母亲,你自己只管快活,丝毫不顾及儿女的体面。
姐姐哭得泣不成声。春晖拉着她的手安慰道,母亲这样走也好,少了不少痛苦,如果她做了手术,半身不遂了,我们姐弟俩谁能够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她又是受不了委屈的人,能够说话,定然天天骂得我们狗血喷头。不能说话,她不如同活死人,她自己也是生不如死的。姐姐果然抹干了眼泪,拿出一笔钱填补了母亲葬礼的开销,然后正色地问 ,你以后如何打算。那个银屏到底又成家没有?若还单身,我愿意和你一起赔礼道歉接她回来,破镜重圆,重新过你们的小日子。春晖连连摇头,好马不吃回头草,我是不愿意见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你自己也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身无长计,没有挣钱门路,哪个女子能看上你。只有这两间房子做筹码,不过一个空架子。母亲走了,你也醒醒吧,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可惜太迟了,姐姐和春晖硬着头皮带着厚礼去银屏家 ,竟然被银屏父亲连骂带打地轰了出来,而且他告诉春晖,那天他偏听偏信地在市场痛骂银屏,她的心早死了。她已经嫁到城里去了,再过一个月就要生孩子了,希望不要打扰她的生活。自己好好带大孩子,也许将来自有他的好处。
春晖连连扇了自己两大耳光,跪在岳父面前,痛哭流涕地说对不起。岳父视而不见,重重地撞上了门。一切都太迟了,明明改嫁的母亲为什么非得跑回来闹得自己妻离子散,非得散尽家财 ,留给春晖一个巨大的窟窿要去填补呢。
这个水太太如今安眠了,她只管自己享受一番,她的离了婚的儿子,年纪尚幼的孙女,她都不管了。她也不明白自己本来很好的日子为什么过成如此这般的悲惨境遇。她的苦看来还得她儿子继承了,一天天地过下去,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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