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何所沓?
十二焉分?
日月安属?
列星安陈?
一
我从小便是一个注定被遗弃的人,以一个天生哑女的身份被父母送入山寺,半是修行,半是遗弃。
聚福庵,乱世中的一个小小的尼姑庵,它的存在甚至还抵不过山前的那棵手臂都伸累了的迎客松。我父亲一个姨太太家里的婶母是这里“管事的”,也算是我家的家庙,病病歪歪的女儿放在家庙,有人照料着,总归没有事。这个借口成了他们这么多年把我遗弃在这里的一个理由。我其实根本无意下山,我觉得只要是在这人间,就没有真正干净的地方。
世人都觉得,槛外人应该都是六根清净,独立于红尘之外,毫无俗人恶行的,但他们总归看不清楚,顶多在佛像前拜一拜,求的也都是些俗事,对这些人,我是既不讨厌也不喜欢的。作为半个修行人,我一只脚在尘世泥淖中,被具体可感的病痛,烦乱芜杂的情感折磨着,另一只脚已经踏入清净地,感受着这“佛法在尘世的具现”中,种种无异于尘世的恶行。
我在聚福庵这个既是天堂又是地狱的地方,只活了一个冬天,和半个春天。
现在,我也要死了。
二
1920年,还在襁褓中的我被送入庵中。抱着我的小丫头从竹轿上一下来,我就睁开了还未染色的眼睛,看向了悬在低矮的蓬门上的三个字“聚福庵”。当然我那时是不认识那些字的,在我的眼睛里,是一块潮湿的木板,上面写了些不知名的符号,那些白色的符号,和黑色的底板,具体的形状融化成两团气体,在我黑白瞳孔里幻化出生命的最初形态。恶魔和佛祖同时占据了我还未成熟的心灵,促使我,迈出生命的第一步。
“哎,小姐,你要干什么?”,我奋力挣脱了小丫头的怀抱,颤颤巍巍的走到了门前,望着眼前几乎和我人一样高的门槛,我几乎是以翻滚的姿态越过了它。我的脸触及山中常年泛着湿意的青石板砖,冰冷缓解了疼痛,我翻身,背部是冷硬的人间,眼前是纯粹的天堂。
我没有哭,因为我不会哭。
直到一双细嫩的妇人之手把我抱起来,眼前的蓝天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堆砌在脂粉之上的假笑,和一句油腻腻的话:
“我看这姑娘是和佛祖有缘,这才多小,就会走路了。”
也许是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嗓子里发出如小猫叫的软弱哭声,这更让在场的所有尼姑们惊讶,因为我早就是被断定无法对这人间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以证明我存在的。大家都坚信,这个哑巴小姐是与佛祖有缘,只有我知道,是佛祖与我有缘,而我对佛祖,与我对世人一样,甚至比我对青石板还要不如。
佛祖是世人的佛祖,不是我的。
我把初吻献给大地,我把童贞献给我的佛祖。
云卿。
三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长到十七岁,庵里的人虽然冷落我,但总归待我不错。为了保持我所处环境的清净,他们给我在后院最边角的地方建了一处庭院,离其他人居住生活的地方有一段距离。这里虽偏,但景色极美,春天有桃花,夏天有绿荷,秋天有红叶,冬天有腊梅。而且这里处在山泉的上游,庵里的饮用水源从这里流入,极为清澈与甘甜。
我黎明起身,到山泉处清洁了自己,便穿上青色衣裳到庵里做早课。我习惯了静,耳边的静,眼前的静。
我一个人走入庵中,走近大堂里泛着灰尘的佛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直到他败下阵来。
空无一人,我的身边空无一人。
“你是谁?”
“我是佛祖。”
“你配吗?”
“为何出此狂言?”
“佛祖不是普度众生的吗?”
“也要先有人相信我,向我跪拜,我才能普度他们。”
“你的意思是她们自作自受?”
“……是你自己说的。”
“可是她们何尝没有相信过你,何尝没有虔诚的向你跪拜,可是呢,她们苦难的命运有改变过一丝一毫吗?没有。”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今生受苦,来世……”
“来世,来世,又跟我说来世!”
每天早上我都会与佛祖重复这样的对话,在别人看来,实际上就是我毫不尊重的盯着佛像看,不匍匐,也不跪拜。
每次都是这样,每到最后,我心中邪恶的果实就开始蠢蠢欲动,恨不得打碎这个虚伪的佛像,掀翻这个看似清净无比,实则烂透了的尼姑庵。
可我总是斗不过他。
走出大堂,去藏经阁读了几卷经文,出来已经是日上三竿。这时,大大小小的尼姑们拖着身子去河边打水。我停下来,看着她们从一个个散发着恶臭的房子里走出来,脸上掩不住的疲惫。
我冷冷的看着,看着人都走光了,看着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如月,跌跌撞撞的逃出门外,却又被一双粗壮的手臂扯回去。
她张大了嘴,我听不见她的声音,佛祖呢,你能听到吗?
我静静到河边去打了水,不顾女尼们向我投来的异样眼光,把水桶放在如月的门前,无意识的双手合十,低头,离去。
四
如月死了。
一天晚上,本该莺歌燕舞的聚福庵突然少了一位姑娘,一位贵人指明要她,管事娘子连忙去找,最后,在庵旁的小河里,找到了他的尸体。
如月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我。
我听不见,也说不出,所以如月总是找我倾诉。
“姑娘,我受够了这样的日子,这样不被当人对待的日子。”
“姑娘,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
“姑娘,你说他们是人吗,简直比禽兽还要不如啊。”
“姑娘,我感觉我也不是人了,我们都是禽兽,都一样残忍,一样麻木。”
“姑娘,你说世界上真的有佛祖吗,我父亲散尽家财接济穷人,可是当他落难时却没有一个人来帮助他。我入佛门本想是求个慧根,可是呢,有谁想到这清净之地会在行着如此肮脏之事!”
“佛祖看不见吗?”
“我不求来世享福,我只求今生能活的像个人。”
“姑娘,我好羡慕你啊,你的聋哑,是我求之不得的,我恨不得又聋又哑又瞎,才能隔绝世事,隔绝人间。”
十四岁的如月,终于活够了。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这个地狱逼死了我的朋友,逼死了无数女子,但却是我的天堂。
显赫的家世庇佑着我不会遭到和她们一样的命运,尽管那个家的所有人都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恨着它,又不得不靠它活着。
五
如月死后,我更加阴沉。那年冬天,我写信给家里的丫头,让她每个月给我送生活用品时带几份报纸杂志之类,我对佛祖失望了,我想寻找另外的出路。
我开始写新诗,投给报纸,署名K小姐。
《厌恶》
我厌恶人们朝山谷中拉长声音呼喊
厌恶自己的存在
我厌恶生命的礼赞 悲伤高于欢乐
纯净高于生活
我厌恶人们口中的无暇
厌恶一切的遮掩,一切的伪善
我穿过人群 怕人听出心中怨恨
霾色掩过天蓝,污秽满天
我厌恶所有确定无疑的信仰
厌恶山清水秀
我厌恶男子的眼神 欲念丛生
我和世界彼此拒绝
我厌恶我在字里行间的肆意
厌恶生活中的无能
厌恶我不断增添的日常的邪恶
我不会加入你们的万家灯火。
冬至,雪花纷飞,一封信也如雪花一样飞到我面前。
云卿。
1937年。民国二十四年。冬至。
我从这一天,开始苏生。
“K小姐:
读了您在报上登的《厌恶》一诗,内心无法平静。我不知您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一股力量把我抓住朝您拉过去,我想说些什么,可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想把我新鲜的,尚在温热的苟活着的心脏捧到您面前,您看一看,看一看我想说的,都在里面了。”
“我同样厌恶这个世间,可是我又离不开它。它给我虚荣,给我财富,满足我的欲望,丰满我的生活,可是,它也给我耻辱,让我生不如死,让我每次在深夜惊醒时,都朝佛祖跪拜,希望他能够宽恕我的罪行,拯救我这个罪人。
云卿”
不,不要,你不要向佛祖跪拜,他自己都对世间无能为力。
这个冬天,我沉迷于和云卿的通信,她的颖慧,通透,神秘的性格,莫测的话语,都与我不谋而合。
我疯狂的迷恋上了她。
在这时,云卿不是云卿,她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希望。
我希望她解脱,又希望她永远沉沦。
六
当时大概只有我不知道上海当红交际花云卿了吧,她周旋与各个有权势的男人之间,身价千万,红的发紫。
我是第一个听见云卿心里话的人。
我们探讨世间之道,哀叹不平之事,有时也会自省,疯狂的咒骂自己。
这个冬天,大雪封山,世人在做世事,我们在看世人。
第二年开春,庵里少了很多人,她们没有熬过这个冬天。
其实要是没有云卿,我也熬不过去。
桃花开的绚烂,耀眼似一团团火苗,几乎要把我燃尽。我和平日一样去上早课,看着她们一天似一天的颓败下去,然后拿着经书回到我的房间,研读,批注。
但近来,佛经压不住我内心的黑暗了,随着云卿来信的增多,我越来越想见到她,然后带她奔向世界的尽头,那一片不需要信仰任何人,不需要依靠任何人,只凭着一片素白就可以活下去的地方。
我的窗前黄山四季变换,终于送来了让我期待又惶恐的消息:
云卿要来黄山。
她是陪着一个贵人来度假,居住在聚福庵。
我不相信黄山上大大小小的寺庙那么多,单单选了聚福庵,只是碰巧;我不相信那位贵人不知道这里的污浊事;我不相信小小的庵背后没有一条复杂的,不可见人的利益链条;我更不敢相信,云卿真的要来这样的地方。
七
云卿不知道我在这,也不知道我就是K小姐。
她来的那一天,我看到竹轿上下来一个轻轻小小的身影,柔若无骨的靠在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身上。她和我想象中长得差不多,美艳,但没有侵犯性,让人忍不住怜惜。
她的目光投向那块牌匾,眼里出现了十七年前我看到的景象,我看出来了。她向后一个踉跄,那人扶住她的腰,她才回过神来朝他一笑,继续迈过我曾经爬过的门槛,踏入我亲吻过的土地。
“阿弥陀佛”十七年前抱过我的那个女尼现在仍然满脸堆笑的接待他们,只不过笑容里多了一些无奈与愧疚,人也苍老了很多,“施主先跟我去拜佛祖吧。”
她把他们领到金光闪闪的大佛之前,随即匍匐在地。云卿与那个男人也跪了下来,拜了三拜。
参拜结束,老尼和那个男人都迅速起身,云卿依旧匍匐在地,虔诚的念着经文,然后直起身子,神情肃穆。
“卿卿,快起来吧,拜来拜去的有什么意思。”
那男人说道。
云卿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第一天,云卿是和那个人在一个房间;第二天,云卿就被赶了出来,搬到了我这里。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失了宠,而我知道。
世人喜爱污浊,这庵比她更加污浊,人们能不喜欢吗。
我不会跟她说的,她是我的佛祖,是能照耀已经坠入魔道的我的唯一的光。
她不像如月,她看起来很活泼,但实际上特别胆怯,与我对坐时,几乎只有沉默。
有时,她在纸上写,“世上真的有佛祖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有没有佛祖我不知道,但世上是真的有魔鬼。”
“但世界会变好的吧,总有一天。”
“是的,但我们看不到了。”
她颤抖起来,趴在桌上抽噎,我冷冷的看着她,如同看我自己。
过了几天,云卿被接了回去,那人似乎为了弥补对她的冷落,抓了几个小尼姑来给她唱曲。
她坐着,脸上看不出悲喜。
突然,她起身把小尼姑们赶下去,抱起琵琶,自己唱起来:
“我片缕不遮换你余生绵长相逢
你刺瞎路人的眼却不敢与我相拥
给一点余温回暖后失了分寸
春风处处招惹尘土
你毁掉所有恨我的人然后便自焚
这世间惊鸿一瞥多少是暧昧因春
夜长梦多地失去了谁的下落
你也是痛恨我的人
我有来路却无归途
让我们举杯祝烂泥亘古长存
我有来路却无归途
我成为和无私决一死战的人
爱你是否要无所畏惧
在你杜撰出的故事里
大梦初醒
……”
(歌词来自 她是造物者难辞其咎的败笔 词作何妨己)
云卿唱的疯魔,我也彻底堕落,魔鬼彻底占据了我的心灵。
我拿出自己多年养的毒虫,倒在了我房子旁边的山泉里。
下游是聚福庵,佛家清净地。
我偏要毁了它。
八
三天后,我沐浴更衣,踏入聚福庵。
空无一人,我的眼前空无一人。
只有死尸。
我踏入大堂,看着佛祖。
佛祖似乎等了我许久,忍不住问:
“你是谁?”
“我是佛祖。”
“妄言!我才是佛祖,你是魔鬼。”
“怎么是妄言呢,佛祖不是普度众生的吗,我把他们都度了走,我怎么不是佛祖呢。”
“你是魔鬼,你杀了这么多人。”
“我杀的都不是人。”
“云卿不是你杀的?”
“不是,不信你来看。”
我带着佛祖走到云卿的屋子里,那肥头大耳的男人七窍流血的死在床上,而云卿,她孤零零的悬在屋梁上。
云卿是自杀的。
我知道,她是佛,她不能死于凡俗之物。
她死了也不愿踏着这污秽的土地。
“现在,你说,我是佛还是魔。”
“云卿是佛,K小姐是魔,而你既是佛,又是魔。”
“你是世人。”
我把云卿抱下来,放到佛像手中。
她苍白的脸是那么美丽,那么精致。
我又把所有的罪人都拖到云卿前,面对着她,向她跪拜。
既然我既是佛又是魔,那以我之躯向最高的天献祭,能不能拯救苍生与水火之中。
我脱掉衣服,全身赤裸,躺着佛前的供桌上。
进门时我就把聚福庵的里里外外都撒上了易燃物,现在我只需随意抛下一个火种,就可以结束一切。
我点燃了一注香,抛向天空。
天空如十七年前一般纯净。
现在大地也是了。
我等待着火把我吞噬。
我厌恶的一切,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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