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妹妹，亦敌亦友1
卢澜是我的妹妹，比我小18岁。我希望她长成第二个我，这样我就能拯救她。我不希望她长成第二个我，这样她就能毁灭我。她刚出生时，最该爱她的两个人并不喜悦。要男孩的希望落空了，我母亲躺在病床上泪眼婆娑，我父亲坐在凳子上心不在焉。望见他们的神情，再看向襁褓里的妹妹，我对她产生了第一种感情：同情。看着她新生的脸颊，我失控般想象起她的一生：玩耍，学习，结婚......举办父母的葬礼，参加我的葬礼，等待自己的葬礼。我摇了摇头，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粉红的小脸上，告诉自己那是多么充满希望呀——她突然号啕大哭，样子变得有些丑。
我感觉两只耳朵都想捂住自己，父亲起身走向新女儿，我转身走出病房。近十分钟后，我来到天台，站在楼边内侧一米眺望浅淡的夕阳，此刻我渴望跟它落下去。稍加回顾，我对许多事都很负责，但我不是个责任感强烈的人。有了妹妹，我会在老去之前变得更任性，最大限度地恣意妄为，故意接近浪迹天涯、漂泊海角的状态，或故意毁掉自己还算凑合的生活。我能意识到大局，可我不以大局为重。像我这样的处境意味着做自己很自私，而我会拼命自私下去，直到做自己使我足够强大，我所有的自私摇身一变化为无私。
“瞧，那个女孩忍辱负重真了不起！”这是最好的客观结果。“呵，那个女人不知好歹真是笑话！”这是最坏的客观结果。成王败寇，王跟身边的人分享成功，寇的失败则可能殃及周遭的人。如果我成不了自己生活的女王，虽然我情愿独自背负失败的痛，但它大概会自然而然地发散到我的家人们身上。这是我对妹妹萌生的第一份恶意：我卸着重担，期待她将其扛起。当她只是婴儿时，我已想到利用她，部分原因是我不想沦为被利用的那个，更不想利用我的人是她，我的亲妹妹。
之前我以为这样就能避免父亲跟兄弟姐妹之间的宿怨再版上演，我错了，这样仅会让我的角色从正面转为反面，悲剧还是悲剧。既然如此，将来我大概会离她远远的，甚至将父母的馈赠和遗产都让给她，以维持姐妹之间的“和睦”。算了吧，我可能根本没资格让给她，因为照最近的情况发展下去，父母对她的爱将远远超过对我的爱。要是多年后我什么都没捞着，是否会愤怒我不知道，但我完全不会惊讶。让我感觉有点尴尬的是母亲偶尔说“你是老大，将来财产优先给你”。
我觉得她不是在骗我，但最终她会骗了我，因为日积月累的偏心能战胜她原本要遵循的刻板准则。当着尚在探索世界、几乎什么都不懂的妹妹的面，我给出这种反应：“再说吧。”我心想，母亲这么早说这种话，也是为了我们姐妹和平共处。更具体些，为了我能善待手无寸铁的小妹妹。母亲的尝试既合理又无效——我伪善的一面包括支持平等同时以大欺小，我会因为各种人和事而欺负妹妹，直到她长得看起来跟我平等。这时再不收手，以她现在的性格推测，她会反过头来欺负我，甚至加倍奉还。我多次意识到她长大后不好惹，当我们相处时，虽然她是幼儿并像幼儿，我却仿佛能看到她成年后的样子。
为了让自己多些热情，我尽力忽视那张虚构的面孔，尽管它可能成真。她是卢老幺的二女儿，见不到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围着孙子团团转。没几个人太拿她的出生当回事，她的名字还不错吧？可也是父亲在母亲的催促下随意起的，母亲和我只是否决了两三个名字，如“卢苇”、“卢海”。当初我的名字是爷爷经过一番研究后起的，虽然看着简单但充满爷爷难得的心意。有时别人叫我，我会突然想到爷爷。也许在未来别人叫“卢澜”时，妹妹会突然想到父亲。
不出意外，她与父母同在一个世界的时间比我少很多，等她长到热血而迷茫的二十几岁，父母大概一只脚已进了棺材。四十多岁的我应该也不想在物质上照顾她，不过我愿意领略她的精神世界，跟她适度交流。我知道，二十几岁的女孩容易迷路，独自游荡在迷宫不好受。只要她接受，我可以陪她走一程。在我小时候，母亲的温柔一息尚存，如今妹妹还在上幼儿园，母亲的暴躁随时外露，我猜测妹妹可能会因此变成泼妇。二十年前，父亲就算在我旁边也经常对我不管不顾。现在他会带着疲惫陪我妹妹玩耍，早上出门前给她穿衣喂饭，我猜测她可能会因此变得很自信。
当然，我希望她成为一个有棱角的好人，所以我尽力善待她，不对她做坏事。毕竟作为比她年长许多的家人，我多少也能像父母那样影响、塑造她。这还意味着只要我想，我能悄悄地、一步步地将她打造成坏人。这会是个长期的过程，我最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并小心被反噬。然而我无须做太多，一粒老鼠屎能坏一锅粥，只要我使一点坏，说不定就能让父母的用心良苦前功尽弃。不仅如此，当父母激发出我大量的愤怒时，我数次想过借妹妹之手杀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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