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妹妹,亦敌亦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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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出生前,每次母亲想让我去见街坊邻居,她只会说“你出去见见人”。这对我不好使,一般情况下我做再小的事都带着目的性,平白无故出去见人达不成我自己的目的。况且我觉得这不自然:由于别人和我都戴着面具,加上快餐时代各自都好像很忙,我们之间的交流也就浮于表面。
在被自己设置为有限且短暂的时间里,我们聊着上顿饭吃了什么或待会儿去哪里做什么,然而甲方可能在想该给丈夫洗衬衫了或周六就能见情人了。乙方可能在想挪用一点gong款应该没事或终于能回家吃老婆烧的菜了。丙方可能在想儿女可算要来过节日了或以什么借口避免照看孙子。我可能在想某方在想什么或某方知不知道我在猜他或她在想什么。尽管我在独处时和在公共场合都经常胡思乱想,我还是倾向于独处时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容易令人表现怪异,独处时表现怪异没什么,只要确定自己真在独处就行,在公共场合表现怪异却是所谓的犯错。
我犯过不少错,例如上小学时,我想体验在公共场合大声、随意呼喊。语文课上,趁同学们在出声背课文,我开始连续发出“啊”的声音,似无感情的平声仿佛失去信号的老电视。同学们继续背课文,老师继续看报纸,我在“公开”做怪事,而一切照常进行,对我来说这好极了!我逐渐增大声音,随后捂住双耳,教室里如同开启高音炮。我的嘴角刚要上扬,同学们一排接一排回头来看,我瞬间停止发声并将双手拿下去。
为时已晚,老师锐利的目光从讲台上投掷过来。除了我,所有人的眼神都包含惊异,紧接着是嘲解。老师没问我为何那样做,课后同学们也没问我,在那之前我的气质就有点不正常,不过谁会上来就对一个陌生孩子说“我猜你不正常”。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我果然主动表现出怪异,同学们释然了,老师可能想起了以前教过的几个小怪胎。
我还需要像别人一样却比别人累地假装自己正常吗?每个人在不少时间里都在装,而我会被认为是明显在装。如果我看起来很正常,见过我的怪异的人完全可以觉得我有演技或很虚伪,不像我也不像多数人的人还会觉得我危险。绝大部分时间里我看起来人畜无害,实际上我真的对不熟的人们人畜无害。我这种疯子不会无故伤人,伤人是为了避免被伤,反击是为了保护自己。防御者藏起的攻击力亦可致命,当我们杀戮时,对象十有八九是熟人,毕竟所谓的正常人很少伤害生人。减小被伤的概率,是我通常不将生人变成熟人的原因之一。我还需要假装自己正常,因为我不想丧失基本利益和少得可怜的权利,更不想被关进疯人院,被打针、电击、侵犯。
妹妹出生后,母亲有了理由让我去见街坊邻居。起初,她将躺在婴儿车里的妹妹留在家门口,自己回来做饭或打电话,让我快出去照看妹妹。“待会儿叫人偷走了!”她看似忧心忡忡道。假如我不立刻出去,她也不会回去保证小女儿不被偷走。这招就对我管用了,尽管家门口几米外的小卖铺外经常聚集着几个街坊邻居,我总不能冒险被扣上“弄丢妹妹的姐姐”这恶号。于是我搁下自己的事或休闲,稍整仪容力调表情,出去跟人们打招呼顺便照看妹妹。
不出意外,除了婴幼儿们,我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小撮人中是最年轻的那个,大概也是唯一因为穷而不用香奈儿5号转而喷范思哲香水的那个。我待在这一小撮人的边缘,希望妹妹哭喊起来或大小便,这样我就会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实际发生的事情上,而不只是不自觉地神游。如果我应对不了就更好了,我不介意他们觉得我不是当母亲的料,“贤惠”一词不为我所崇尚,即使将来我去践行。来吧,妹妹,哭得再用力些,让我有理由把你连娃带车推回家里,他们会觉得深居简出的我这样做情有可原。
我不讨厌听他们聊些家长里短,不过听时我感觉时间在白白流逝。做很多事都算浪费时间,我喜欢将时间浪费在可能有回馈的事情上,对我来说这类事往往是独自做的事。有时他们谈笑风生或嬉笑怒骂,在公共场合经常微笑的我一般不觉得好笑,我当然理解他们说的是什么,另外我很少搞笑但也有幽默感。他们看起来越开心,我越可能想象他们私下不开心的样子,这样想不会改变我的情绪,它只是不受我控制的思维习惯之一。我希望每个不恨我的人都幸福,包括罪犯,那样的话他或她大概会减少甚至不再犯罪。
我不愿父母跟我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公共场合,就算我们处得再融洽,于我而言那大多只是表面。父亲能使我主动撕扯自己的面具,母亲则亲自撕扯我的面具。卡在父母身边,我很难隐藏自己最为真实的一面。父亲在外对我的态度和在家差不多,那就是压制我。客观看来他不强大,而他使我看起来明显比他弱,那便是很弱的样子了。我很弱的样子并不能将他衬托得很强,假如他意识到这一点,我会少些痛苦。母亲随意朝外人公开我的经历,如果她知道我所有的经历,我在街坊邻居面前就可能成了luo体,母亲还会无所谓地向人们奉上我的遮羞布。
我不会原谅但理解她为何那样做,一丝不挂纵然春色满园,却也有花堪折:通过公开我的经历,母亲让街坊邻居听到了一个有点鲜活的我,时隔多年,我仿佛因此活得再次广泛了些。也许在街坊邻居眼里,鲜少露面的我的精神是死的。以前它很稚嫩却是活的,那个小女孩活得很广泛,范围大到半个Q镇。后来她想活得如世界一样大,实际上却活成了几点几线。她也就是我,飘荡于点线之间,几乎与其他所有点线平行甚至不在同一空间。
我想创造交集,上天明鉴我真的尽了心,结果我跳不到别的点线上,并且竭力才抓住自己的点线,险些坠入更多虚无。爬上去眺望前方,好像既不是上坡也不是下坡,尽管有转角却也有迂回,我知道有尽头但看不见尽头,刹那间我想吐。待在公共场合偶尔能帮我阻断这种反胃的感觉,前提是我无意间融入了群体。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画面是二维的,我的点线跟他们的交织在了一起。站在回过神来的我的角度看,画面是三维的,我碰巧向他们靠近了些,然而点是固定的,线得弹回去,否则就断了。我不用刻意淡出群体,一丝风声、一朵飞花、一片落叶都能令我回归主要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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