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妹妹，亦敌亦友3
按逻辑讲，妹妹出生使我多了个家人，多了些热闹，但我的感觉有时与此相反，有时我甚至感觉自己在家格格不入，像个外人。爱哭的孩子有糖吃，好表现的妹妹轻易就能博得关注，长期都会是家中的焦点。父母和她似乎达成了一致，三人经常一起开怀大笑或愁眉苦脸，如同二重唱，领头的是我妹妹。这样说肯招嫌，我是不是嫉妒妹妹？不，我愿意自己在运筹帷幄时备受瞩目，但我完全不想父母像狗仔一样将镜头对准我。我只是无奈而沮丧，自己总在想别的做别的，不擅于参与家庭的各种小心情，跟其他三人不在一个频道，分属两种风格。
若拍摄我们待在一起的影像，那会看起来像一家三口及一个路人甲，说我是人肉背景毫不为过，把我裁去或许会令画面显得更合理。留着我的唯一好处是衬托？用我的不解风情衬托三人的满面春风？再对双方运用两种对立的色调就绝了。大学不是我的家，无法给我归属感，回家感觉像寄宿，我失去了归属感。部分原因由我造成，妹妹过百日后，去上大学的我将自己定义为流浪者，不再把家视为家。每次托行李箱或背书包回到家里，我都不会将带来的生活用品随便放，只把它们聚集在床上的某处或干脆不拿出来，如同暂住旅馆或民宿。
婴幼儿不记事，隔得稍久回一趟家，妹妹一见我的眼神满是茫然，像在问“你是谁”。对她来说我就是陌生人，而她长得快，几乎每月一变样，所以对我来说她差不多也是陌生人。然而我得装作跟她很熟，眼看她安然无恙却仍会嘘寒问暖，否则母亲会说我没有姐姐样。什么是姐姐样？我连什么是人样都没整明白，说不定还越整越糊涂。假期里，母亲有时命令我在幼儿园放学时去接妹妹，每次我都掐点去，既不早到也不迟到。早到的话，我得跟家长们待在一起，或得听某位老师说些什么，而我只想像完成任务一样带妹妹尽快离开。
通常我在去接孩子的人中是最年轻的，由于比妹妹大十八岁，加上容貌有些显老，我被别人数次认为是妹妹的母亲。
“你闺女随你白净。”老妇笑眯眯道。“这是我妹妹。”我微笑。
“你看着真年轻，保养得真好！”三四十岁的女人笑盈盈道。“我是她姐姐。”我微笑。
“代爹娘来接娃啊。”老汉轻声说。“对啊。”我笑得露出一部分牙齿。
“哟，孩子这么大了。”三四十岁的男人悄声说。“还是二胎呢。”我大步走到窗边，从挎包里掏出姨妈色口红，对着玻璃抹起来。通过玻璃上的光影，我看着男人们交头接耳，同时留意着妹妹的一举一动。被我领出小楼后，她还要在幼儿园的大院里玩会儿才肯走。放学时大院里有不少大人和小孩，勉强算安保人员的只有一个门卫大爷，我不是很放心，觉得孩子有可能被偷走。家长们一起聊天或独自玩手机时，我可能守在滑梯或秋千旁，防止妹妹被偷走或受伤。
在这里受伤一般不会严重到哪儿去，况且我认为受伤是孩子的必修课，但如果妹妹受伤时我在场，母亲会喝斥我，父亲会冷眼以对。如果妹妹受伤时只有他俩在场，他俩要么对谁负责绝口不提，要么互相指责，重点很难是女儿伤得怎么样，除非血流不止或不省人事。假如我弄丢妹妹，父母会作何反应？起初也许是愤怒大于希望大于悲痛，两人要先将怒火发到我头上，尽晚面对残酷的事实。接着心存侥幸，觉得二女儿会被找回来甚至自己能回家，毕竟我在他俩看来很无能，又怎会已经去找了妹妹？即使去找了又怎会找到？有几次父母真的惹毛我，致使我想弄丢妹妹来报复他们。
假如实施，我当然不会立刻弄丢妹妹，会把她藏起来，让她先活着。根据后续情况考虑一段时间，我再决定是放她回家还是放她去别的地方还是杀死她。新闻标题由记者撰写，由我划范围。我可能下不了手，但我做得来杀戮，不让她活亦是让她死。我不会轻易夺她性命，不可逆的事多是我不喜欢的事，杀戮过程就像将权力逐渐交给死神。我想跟妹妹玩个游戏，让她在愚人节那天藏起来，我去告诉父母：卢澜失踪了。最后得知被愚弄，两人十有八九会扇我耳光，尽管这天是愚人节。
我承认自己是卢澜的姐姐，因为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我不愿承认自己是卢澜的姐姐，因为许多人觉得姐姐对妹妹好是天经地义，而我只把姐妹视为一种关系。这种关系不由其中任何一方建立，成为姐姐不是我的选择，是否对妹妹好不涉及我的义务，什么舆论都不能令其变成我的义务。反之，妹妹也不用对我好，但她也得承认我俩板上钉钉的关系。血确实浓于水，不过时间一长，血可能冷于水。有时我对她不好或许牵扯到血缘，有时我对她好是因为我们相处久了，有感情了，我将她放在了心里，跟血缘无关。
我将她放在了心里，跟将爱宠或爱侣放在心里有点像，若有非常不好的事发生在我们之间且看起来犯错的是她，我会把她从我心里掏出去。何时我意识到自己可能爱她？是那个有些燥热、霞光淡薄的黄昏，我照例卡点去幼儿园接她。一到小班门口，我就被一位年轻的女老师“教训”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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