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我叫杨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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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清明节还不是法定节假日。一切关于清明节的活动,都在清明节之前进行。
江南的三四月,已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我的记忆里,这个时段似乎没有什么“雨纷纷”。我记忆里的清明时节,天气已是暖和。阳光照在身上,吹来的风里有花香草香。田里麦子长到一尺多高了,已是抽穗时分。桃花开得正好。油菜花也开了,一小片一小片的金黄。我们扯下作业纸叠成指套,放学路上去油菜花丛里捉蜜蜂。每当这个时节,照例是要写一篇关于家乡春天的作文。如若想到类似下了一阵花瓣雨之类的比喻,是必定会被老师圈出来以示赞赏的。那时候,这些小小的成就没什么难度,却也因这成就来得容易,便不得识努力的意义,以致蹉跎了青春。
清明时节,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有两件大事。一件是扫墓,一件是上坟。扫墓扫的是公墓,祭拜的是革命烈士。上坟上的是自家亲人的坟头,祭拜的是不曾谋面的祖宗和逝去的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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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的烈士墓在隔壁镇上。这个镇有着平原地区不多见的丘陵,被周边的人们奉为出游宝地。如今,它因水蜜桃闻名全国,一年一度的“桃花节”也办成了传统,据说第一届桃花节曾请到蒋大为献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因着这个特殊的目的地,扫墓对于小孩子来说,就完全变成了一次出游活动。
出游对小孩子的意义,大概每个曾经身为孩子的成年人都无法忘记。
是的,出游的最大意义在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准备零食。相较于出游本身,出游前的准备工作带给我们更多乐趣,颇契合“乘兴而来,兴尽而归”典故的意味。如果准备好了零食却遇上下雨,出游的日子被推迟,也并不算糟糕。因为准备好的零食可以借故吃掉,却并不会影响正式出游时再次获得配额。
那时候扫墓,都是步行前往。小孩子没有距离概念,只有时间概念。烈士陵园很远,要走上半天。因此,只有三年级以上的孩子才能参加,一二年级的仍然正常上课。
出游当天,大家很早就到学校。不上课,却还要在教室里坐上一段时间,等老师安排,这样的时候是很难熬的。每个人内心都忐忑着计划是否有变。偶尔有老师因家事来迟了的,大家几乎绝望。也有因为天气不好真的改成上课的,这样的变化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只有吃起为出游准备的零食才能修复心绪。
如果没有意外,大家在老师的安排下排成长长的队伍,背上书包就由老师带着出发了。那时候,还没有进行后来的裁撤村小,每个村都有一所小学。大部分时候,各个学校的老师会相约在同一个日子出游。于是走上一段,便会与其他小学的队伍汇合,队伍就慢慢壮大起来。
路上是必有几个标志物供我们计算进程的。我记得第一处标志物是一大片桃园,好多个私家桃园一个挨着一个。桃花正开着,一树树的,连成粉色的海。乡下的孩子对桃花都是见惯了的,并不因着这过人的数量而惊异。只是走过这片桃园需要不短的时间,大家就像遇到波涛的船员急切地盼着快点驶出这片海域,这务实的心思大概会让如今千里迢迢前往赏花的都市人直呼“蠢材”吧。
途中是否休息,大概是看领队老师的体力情况。那时候我们的老师都是女士,所以照例是要停下歇息的。大家便从书包拿出零食分享。我记得那时候最受欢迎的零食之一是兰花豆,也就是后来的怪味豆。蚕豆裹上面粉炸酥,味道是甜辣的。
烈士陵园在小山上,途中我们会经过山脚的茶园。清明时节也是采茶的时节。小时候的我是万不能把那低矮的茶树与杯中漂浮的茶叶联系起来的。很久以后到杭州梅家坞才亲见茶叶的炒制。梅家坞的女儿据说概不外嫁,因家家都有制茶事业要继承。不知这个小山脚下,是否也有不外嫁的女儿和远道而来的上门女婿。
作为重头戏的扫墓倒反而印象不深。或许是因为后来又到过很多烈士陵园扫墓,除了陵园规模大小不同,扫墓程序大致无异,便也无法区分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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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坟很少在清明节当天,通常选取一个节前大家都有时间的日子。一般选择中午时分,因着不耽误大人上班,小孩上学。
这一天,中午我会从学校回家,叔叔姑姑一家也都会过来。我妈早已准备好上坟所需的七个菜式:鱼、肉、豆腐干、百叶、豆渣饼、豆腐、汤。等人来齐了,大家便一起动手把食物放进竹子编的蒸笼,叔叔一根扁担挑起,大家就出门了。我妈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是这七样菜。因如今准备得比这七样要丰盛许多,所以我们猜测是因为以前太穷了,豆制品作为主打已是极大的奢侈。
那时候上坟,是上我奶奶的坟。80年代的最后一个夏天,我奶奶死于突发脑溢血,那是我人生经历的第一次死亡事件。我奶奶是一个有些霸道的封建家长,她死后,我爸和我叔叔才分了家。在这之前,我爸是没有多少自己的人生处置权的,即便是给他怀孕的老婆买几个苹果,也会遭到我奶奶的严厉谴责。我爸的钱归我奶奶,我妈只能在我两个月的时候便回去工作,为的是给我挣些奶粉钱。我奶奶的娘家据说曾是富甲一方的地主人家,还开有一个面粉厂。后来不知怎么走了水,厂和家一起化为灰烬,从此只留了一个地主的成分,在财富上再没有起色。在这一点上,我奶奶和我爷爷多少也算天造地设的一对,只是我爷爷那曾经显赫的家族早在上一代就因抽大烟而败落。我奶奶大约是得了娘家的治家方略,想靠着封建家长集权的做派挽救这个一贫如洗的家。也不能说她失败了吧。若干年后,我叔叔已然是个小老板,大家庭的致富率达到了三分之一,这大概可以归结为我奶奶的成功率。
到了奶奶坟头,把菜取出来一一摆上,点起火烧起折好的纸元宝,一家人轮流给祖宗和长辈磕头。老家的土地总是颇含些水分,因此磕头的时候要地上铺一小捆稻草,便不会弄脏膝盖。通常的顺序是男性成年人先磕,然后是女性成年人,最后是我们小孩。因为磕头不是日常内容,大家程序大体相同,在细节上却有着个人风格。拜下去之前的鞠躬,双手是怎样的姿势,以及鞠躬的角度,都并不能做到整齐划一。跪拜的节奏也不尽相同。我小时候觉得男人们通常都不够认真,很是草草了事的模样,女人们在跪拜的节奏上更从容稳当一些,透露出更多敬意,便暗暗以女人们为模仿对象,轮到自己的时候,内心一再提醒自己不要操之过急,努力表现得更稳重一些。
磕头通常是磕两遍。第一遍结束之后,大人们有的会围着奶奶的坟做些清理工作,拔一些草,看看坟边松柏的长势。另一些大人会四处转转,辨认每一座坟都是谁家的谁。如果哪座坟前用土块压了几张黄纸,还用筷子在地上插着一个糖水糯米团子,就说明这家已经上过坟了。早些年还在闹饥荒饿肚子的时候,这些糯米团子会在上坟人离开的第一时间被小孩子瓜分。我自然是没有见过此类场景。
待纸钱全部烧完,便要磕第二遍头。第一遍是告诉祖宗和长辈我们来看他们了,第二遍就自然是一种告别。上完坟往回走的时候,通常要去不远处的我的太公太婆的坟前看一看。因我爷爷和他弟弟关系不睦,大家在他们共同的爹妈坟前便也多少有些怨气,并没有更多祭拜。祖宗只能是遥远的未得见甚至未得听闻的那群人,如若曾经可见可闻,便化成一个个具体的形象来,那便不值得祭拜了。如那两个抽大烟把家抽垮了的,害后人们只能做做如果他们没抽大烟的美梦,哪里还有人愿意真心怀念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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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长大成人的这些年,又陆续经历了我外公、外婆、爷爷的死亡。我很想念他们,但是很少感到难过。虽然从世俗的价值观而言,他们都没有拥有幸福的人生,但我不想为他们难过。于我而言,他们深深刻在我生命里的一些快乐、美好乃至悲伤、委屈,他们让我体会到的那些爱或恨,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化成我的血和肉,虽然不尽完美,却真实动人。早在我学会用理论去解读他们之前,他们就已经领我看见真实的人生。当我自己成为妈妈,领着另一个生命走路,我终于开始有勇气品味那些真实。人生的意义,或许有一部分在于将自己刻进另一个生命,成为一段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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