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屎

丁小力有本上世纪的小人书《封神演义》，我找他借，他老是不借。除此之外，借助于这本书的力量，他经常在我们面前炫耀他的学识。这使他很可恨，我们都想搞他一搞。大概是在2009年4月，我们成立了一个规模庞大的组织，在教室后部靠门的位置制定针对丁小力的计划。

林海生提出我们应该依靠老师的力量对丁小力进行打击，具体的方式是向班主任汇报丁小力的不法行为。这项计划的不足之处在于，丁小力是个乖孩子，而林海生则天生反骨。我们设想，假如林海生见了班主任，他说，丁小力上课说话，班主任就会怀疑地凝视他，并且反问，你是怎么知道他说话的呢？林海生就无法回答，因为他上课不听课，才会看到丁小力说话。但是林海生决心牺牲自己，他会继续说，我看见了。班主任会回答说，你要先把自己管好，管别人干什么？丁小力数学考140分，我允许他说话。林海生就无法说话了。

除非林海生的数学也考到140分，那样班主任就会说，我会问问丁小力的。

可是数学能考到140分，我还搞丁小力干什么？林海生说。

我们的组织中确实有考140的人，就是林天生。林天生是林海生的弟弟，他也是因此存在于我们的组织中，对丁小力抱着深刻的仇恨。可是他不能采用林海生的计划，假如是他去见班主任，那么班主任就会说，你也好好教你哥哥啊，一个人进步有时候不好，大家都一起进步，那就好了。

我要是想大家一起进步，我还搞丁小力干什么？林天生说。虽然他们都是数学考140分的人，但丁小力还会背诵元始天尊的十大弟子，林天生就不能。每当丁小力勉为其难地在众人簇拥下普及这知识时，林天生都在默默地为下次的140分准备。据他说，他构思了一个帅气的情节，就是拿着140分的卷子走下来，把红数字漏给人看见，这样有人会感叹，林天生你好厉害啊，林天生就会说，没有没有，我平时贪玩的。可是从来也没人感叹过，林天生构思的环节也就没发生过，他也就没帅气过。这个想法发展下去，林天生就感到，只要丁小力还拿着那本《封神演义》，他林天生就是一个丑八怪。

而林天生的计划是，我们宣扬丁小力喜欢上了周丽红。周丽红是一个爱吃辣条的女生，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掏出一包辣条，用两只手指捏着一根送进嘴，同时其他手指不自然的屈伸。因为摄入了过多的辛辣，她的脸上长满痘痘，而且呈现出成熟的颜色。假如大家知道丁小力喜欢周丽红，那么足证他自己就是个大丑货。

读书人的心机果然深不可测，我们都感叹林天生的计划竟是这样的洞察人心。这项计划的不足之处在于，周丽红本人不同意，并且由于她就坐在林天生身边，所以她可以通过操纵林天生的耳朵随时轻易地改变他的想法。

周丽红说，我们应该宣扬周丽红喜欢上了丁小力，这样会让丁小力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但我们都以为周丽红喜欢丁小力是不足为奇的事情，即便一万个人知道了这件事，也只是会轻轻“哦”一声。周丽红很愤怒，似乎她真的喜欢丁小力，而我们轻视了她的爱情。她要求我们中的某个人道歉，我们则要求她必须指出一个特定的人，否则没法道歉。周丽红做不到，我们也就没有道歉，于是她把我们的阴谋告诉了班主任，成为了背叛者。这次背叛导致了我们必须在早晨的大课间打扫厕所。

而我们依然憎恨丁小力，毫不客气地将他作为了祸首。林海生说尽管当前的形势并不乐观，我们还是不要放弃，因为机会往往就在这样的等待中。林天生发表看法说，即使等待是无希望的，也要利用手中的一切恶心丁小力。我毫不怀疑林天生会趁着丁小力不注意的时候朝他扔屎。在我的想象中，那场景宛如钢铁侠抱着核弹冲入虫洞一般的悲壮。可惜的是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厕所一天天散发着陈旧的气息，就像每天的日子一样无聊。

我们每天准时进入厕所打扫，被称为“自爆小队”，因为在我们执掌厕所扫帚的日子里，不知是哪个不开眼的鬼在楼顶厕所放鞭炮，冲击波轻易震爆了水管，我想象的核爆场景终究在自己眼前实现了。从此以后，虽然我们三个还是清白之身，却难免有些底气不足，自认为沾了污秽，而外界普遍认为是我们几个引起了爆炸，给我们上了这个外号。

在成为自爆小队的日子里，我们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终于在漫长的苦役中找到了丁小力的弱点。

丁小力是一个很鸡贼的人，说实话我们班都是很鸡贼的人，这个世界上也多数是鸡贼的人，每个人鸡贼的地方不一样，大家都在各自不同的领域积极地占便宜。那时候我们的语文老师习惯在早自习之前抽人背书，但他的性情又很古怪，往往对先背的人网开一面，比如同样的课文，第一个去背的，错了四五处，他也算过，而后面去的，错了三处，就不让过了。前面的背过了，就会得到任命，督促后面的人背书。丁小力就是一直在检查我背书的那个人，这厮十分无礼，我一张口就会对上他那双带着金圈眼镜的眼睛，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痴呆般的眼神让我怀疑自己背出的内容，只要我一思考，他便立即打断，并不管我的意愿给我提醒下文，然后说：“没过。重背。”他的狂妄完全是因为获得的权力，而他之所以获得这权力，是因为他拼了命的早起。

我终于明白丁小力心里原来也存在着背书的恐惧，为免别人的控制，他就要自己坐上控制别人的位置。但起得太早，迫害完我们，他就失去了精力，在早读课上昏昏沉沉。

早读下课后，大家会去吃早点，这时丁小力也是夺头筹的人。有几次他跑得比提前动身的语文老师还快，而语文老师还在课上称赞丁小力，说他是第一珍惜时间的人。以前我们都以为确实如此，就像以前我们都以为语文老师是为了快点吃完早点回来改作业。但林海生为我们破除了迷信，他说语文老师之所以那么赶早地吃早点，是为了趁着我们还没回来去厕所拉屎。林海生说，他恰好有一次吃完早点上厕所，看见了慌张提裤子的语文老师。这说法当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于是林海生极大地想要向我们证实这一点。证实的头一步是他告诉我们，语文老师的屁股上有三颗痣。接下来的步骤就是，我们要在厕所里等待那个屁股上有三颗痣的人。

行动发起当天，我们压制了丁小力的速度，获得了最早的三个位置，而后赶回教室，林海生则在教室门口装傻发呆，实际目的为监视通向厕所的拐角。目标出现之后，林海生及时发出信号，我们便以作战队形快速接近厕所。开路先锋林海生确定目标进入坑位，自爆小队，出动！

战场环境是这样的，男厕所一共有四个坑位，一条小便池。一号坑位靠近水箱，最为危险，当水箱放水时，高压引起的水花会打湿屁股，曾经有人在这位置上弄脏了内裤，故此不是大勇之士，蹲不得此位。四号位直通下水管，且清洁用具都在此处，空间狭窄而有臭味。三号位为四号位之前，在两个位置之间瓷砖有一块隆起，因而水流常常冲不走大便，致使淹积在此处。只有二号位，宽敞通风，清新怡人，可以拉屎。我们在语文老师落位后迅速抢占优势地形，林海生站在小便池前撒尿，以达到迷惑敌人的目的，与此同时我和林天生进入三号位。这项作战计划可以称为天衣无缝，充分利用了个人优势。在很早之前我们就发现林海生具有一项别人难以企及的才能，他的尿撒得特别响，水流量大，而且势头足。当他开火之后，简直如同小便池的清洁水管同时喷水，我们听到木质隔板里头咳了一声。这是正常的战术动作，当在上厕所蹲坑时，另一个人进入战区，统一的手段便是咳嗽一声，以此宣告自己的存在，避免争抢一坑的尴尬窘境。因此我们放心蹲了下来，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对面的火力吸引住了。透过层层迷雾，借着层层漾起的水纹，我和林天生果然看见黑乎乎的影子上，有着异常清楚的更加黑乎乎的三个点。

林天生忍不住笑了出来，而前面又传来了一声咳嗽。我们赶紧撤出了战场，在之后的时间里，关于这一次作战的伟大战果，将成为永久传唱的歌谣。而我们则终于洗掉了自爆小队的污名，使之成为了勇敢的代名词。

经过这次的作战，我们更加相信，丁小力一切的努力，一切的拼搏，其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拉屎。而在一段时间的侦查之后，这一点猜想也被证明了。丁小力的肠胃不好，长时间的早起使他往往在早上拉肚子。我们的观察显示，丁小力在大课间常借机溜掉早操，这时他就舒舒服服地去蹲坑，而且带着他的那本《封神演义》。似乎曾经有人偷偷翻过他的课桌，这件事被丁小力发现后，他就不再放心把书离自己太远了。不过现在这不成为难点了，我们的目标不是获得这本书。

在一个天气甚好的早上，丁小力按照他以往的习惯，留在了教室里。我们也在教室里，他对此没有感到奇怪。我们还在负担着清洁的责任，只是他完全想不到我们的倒霉是因他而起。在我们三个人的注视中，丁小力若无其事地将桌上的一包纸巾放进了口袋，接着依然以若无其事的状态发呆，大约两分钟后，他若无其事地把书拿在手里，最后，若无其事地看了四周一眼。我们都知道他的目的地是实验楼的厕所，那是他的秘密基地，这个鸡贼的人，发现那地方很少有人拉屎后，就从来不在教学楼拉屎了。这也是我们看不起他的一点，拉个屎都要鬼鬼祟祟的。我们跟到了实验楼二楼的盥洗室，这家伙懒得爬楼，又害怕被发现，因此一直在二楼男厕拉屎。这一回很不巧，二号位正好有家伙，他便在水箱下来回走动给水箱灌水。我们等着“哗啦”一声，又听到木门的扣子“咔哒”关上，便鱼贯而入，搞出很大的声音，好像有一个军的人要来拉屎。丁小力这家伙有点社恐，遇上这种情况就使劲拉屎，一边使劲一边清嗓子，仿佛要发表什么宣言，可我们都知道他这个时候连屁都不会放。于是我们分别走进三个坑位，这引得他更加紧张，努动他的大肠发出“嗯哼哼”的声音。我们猜想他还不知道我们是谁，林天生按计划发动了最终打击，他出去从木门的上面探头进去，跟丁小力说：“丁小力。纸借我们几张。”

放在平时，丁小力都会很犹豫，慢慢跟我们嘀咕，什么纸巾借了是肯定不会还的。但现在他很希望我们早点了事，就抽出了一张纸巾给林天生。林天生说你妈呢，你拉屎一张纸就擦完了？丁小力说这纸巾是可以分开成三张的，够用了。林海生也凑过去，他说，分开后一揩，手指就给戳破了，等于用手抠屁眼。丁小力又拿了两张出来。我说我们三个人，两张纸不够分，你把纸巾给我们，我们用完了还你。

丁小力没有办法，只好把一包纸巾给了我们，否则我们三个将一直看着他拉完屎。当然我们拿到纸后并没有拉屎，我们也没有把纸巾还给丁小力。在我们凯旋回师的路上，我有些担心丁小力会像被偷走补给的冒险者一样，在暗无天日的坑里和他拉的屎一起，化成一堆白骨。这种景象没有出现，甚至连他的屎，都被正常工作的水箱冲走了。

丁小力健康地回到了教室，只是我们再也没看过丁小力看那本《封神演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