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得病了,但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我得病了。我既没有生理上的异常表现,也没有胡言乱语说话,但我真真切切知道自己病了。因为我内心忽然很渴望自己变成一盏路灯,油然而生的渴望仿佛是肠胃的饥饿也仿佛是喉咙的口渴,挠得我浑身极其得不安。
2015年的10月31日,这天我如往常一般在街头扮演路灯。世界上最难成为的就是成为一个正常人,因此渴望成为路灯的我想要伪装成一个正常人是需要一定伪装的。首先得戴上耳机,然后背一个背包,像个标准的大学生模样。毕竟一个社会人士长时间伫立街头是一种极其容易引起行人怀疑的行为,而大学生是最有时间去浪费的一个群体。
耳机里并没有音乐,甚至有时候另一头并没有插在手机上;背包里只有一把伞,总要预防天上落雨下来的天气。还不能真如路灯一般笔直不动,得偶尔走动几步,玩玩手机,再四处张望一下,摆出一副焦急不耐烦的样子,让人以为是在等人,而且是人畜无害的大学生身份。没人会刻意去关注一盏路灯,我也不能引起任何被观察对象的注意,我就是想要看到这个世界人群的流动、表情、言语。
恰是那一天,十字路口的我目睹了一起车祸。一个学生卷进了车底,头颅被车轮碾得半碎,顿时如一滩血肉般没了声息。说人死时,灵魂会离开肉体,我时亲眼目睹这起车祸,盯着那滩血肉,始终没有见到灵魂的升起。
是个骑死飞的一个大学生,红黑款的死飞,留着短头发,黝黑的脸色戴着一副黑框眼睛。傍晚,路灯还没亮起,很着急骑着,抓着绿灯的最后五秒冲过十字路口,一辆不减速就右转的车辆径直碾过了车也碾过了那颗头颅。
下来的是个满脸胡须的司机,哆嗦得绕着车一圈,掩面跪下了。是在后悔自己的行为还是在惋惜一条生命的流逝,不得而知。大学生的手机落在我眼前,旧款智能机,解着锁,打开着跟一个人的微信聊天框,一同几颗糖也滚落过来。透过破碎的屏幕,能看到最后一条信息是:“我给你带了些糖,是万圣节活动上拿的。”仔细辨认,血肉模糊的脸上涂着五彩斑斓的油彩。
车祸吸引了人聚拢过来,又因画面过于惨烈而离开。作为一盏路灯,不会有感情,同时也注意到一个身影,像是死神。身影瘦高,车祸发生前,就站在路对面,同样目睹车祸全过程。
瘦高身影在人群后面蹲下身,从地上抹了些血涂在舌头上后,离开了。我感觉这瘦高的身影是某种意义上的凶手,或许他一手造成了这一场意外。
要不是当时一个女生,瞪着铜铃般的双眼追问我整个事件的经过,我的目光大概可以跟上那个瘦高的身影。天色渐暗,目光一晃,身影便消失在人群中。拥有铜铃般双眼的女生,不仅在这起车祸的事情上充满着好奇心,之后还对我生活中的种种事情上充满着好奇心,有事没事就发微信问我:“你在干嘛?”我一一如实回答,比如刚到宿舍、去图书馆看书等等。
我记住了这个瘦高的身影,也便在上下课的人群里将他辨认了出来,这个人看似形如枯木,却还是有女生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跟他打招呼,而他神情略显不自然得回应。晚上也能见他一个人塞着耳机慢跑在操场上,在沥沥淅淅的雨中,也在月光皎洁闷热的夏夜中,这个人像个影子般出入人群之中。
自打我开始有意无意跟踪这个人后,我在马路上撞见的车祸比我过去二十年的都多,校园里也多了各种自行车相撞的小摩擦,每场或大或小的灾祸,他都在一旁静静得看着,越发引发我的好奇之心。
12月30日,下着小雪,社团活动场地上几个社团忙着收摊规整,我又见到了那个瘦高的身影,自顾自在帐篷下玩着手机,那双深邃的眼神里有团无法看穿的雾。
“嗨,刘青然,你刚下课么?”有人在我身后拍了下我的肩膀。我回头就是一双铜铃般的大眼,一张婴儿肥的脸上挂着笑容。
“嗯……刚……刚下课”我跟这个女生在微信上蛮聊得来,可真当面说话的时候,又不知怎么说了。
“看哪个美女这么魂不守舍?”她的目光往我刚才看的地方看去。
“没看什么美女……”跟她一起的是她舍友,她们也看到了那个瘦高的身影。
“不是徐墨强那个怪人么?”。
“你们认识?”我怕指错了人。
“是我们文传班的,一直以来都是沉默不语,上次班集体活动时,每个人介绍自己的特长时,他一本正经得说自己拥有不死之身,关键还说得那么认真,笑死我们了……我们走啦,刘青然。”她们几个说笑着离开了。
我渴望成为一盏路灯,这人自信认为自己拥有不死之身,大概我们是人群中的同类人。能够在人群之中找到同类,不仅可以去除孤独感,更消除了一种自卑感。
“你好,徐墨强是么,想认识你下。”我站在他面前。
他缓慢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看得我笑容都僵硬了,一会后将桌上的表格推给我说:“留下名字和号码吧,活动我们会通过短信方式通知的。”
2016年1月1日晚上,雪没有积起来,而是化作冰冷的雨倾泻下来,晚上万人体育场的看台上,我与徐墨强隔着一个空座,看撑着伞在跑道上行走的人。
“认识我是有什么事么?”徐墨强的瘦有种饱经风霜的感觉。
“没有什么事,只是觉得人群中的你有种异样,想认识下你这个人。”我小心得观察着他。
“有什么话赶紧说吧。”他的眼睛提溜得望着跑道上的各种人。
“你拥有不死之身的说法从何而来的?”我直接问。
“说来话长的事我怎么确定你是否真的有兴趣?不如说说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吧。”他转而看向我。
“我内心有种渴望,渴望自己成为一盏路灯,可以看人群的流动与世间的变化;因此我喜欢了解各种人的各种想法,并且渴望知道他们藏在内心的秘密,这仿佛不是一盏路灯所应该有的好奇心。”我耸肩,不知道这样的解释他是否会接受。
“你特么是个写小说还是单纯有病?”他一脸不信。
“单纯有病而已,这种病很难控制,明明意识里不允许,可行为上却发现按着病情自由发展可以带来某种舒心感。”我诚恳得解释。
“先不说我,你这个病没想过去治治?”他皱着眉头。
“没法治,至少没人觉得这是病,只是说我可能太过于孤单而脑子里生出的奇怪想法而已。”我继续解释。
就关于我的病聊到了体育场的大灯熄灭,光的残影还留在我们的眼睛里,徐墨强起身下台阶,我跟着他。
“记得三个月前11楼的宿舍楼里,一天早上死了两个人的事情么?”他忽然提起一件自杀事件。
“1107宿舍,两个人,一个吊死在电扇上,一个只穿着红色的内裤从阳台跳了下来,都是自杀。”我回忆起是有这么一件事,然后那个房间成了鬼屋。
“他们是在早上八点左右死的,而那天清晨的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人吊死了,醒来发现才五点。等我早上去上课的时候,就见到那个男的穿着红色内裤从楼上跳下来,也是隔壁寝室的进到他们房间,才发现另一个人吊死在电扇上。警察说都是自杀,毫无谋杀的痕迹。”徐墨强叙述着一件我已知道的事情。
“那个上吊死的是被情所困,他上吊前是给前女友发了信息,然后才用了皮带上吊的。而那个穿红内裤的,说是一早在阳台上洗衣服,是因为原本晾着的内裤被风吹下楼,他一急便去追,不小心跌出栏杆,才摔死的。”整件事情我打听了原委。
“告诉你一种世间不太承认的存在——煞星,一个散发夺人性命的煞气的寄生灵物,它如今寄生在我身体里。它的意识开启需要一具极具煞气的魂魄做引子,俗称‘魂引’,而我梦到和现实发生的,就是那个上吊的人魂魄,恰恰就开启了这个寄生灵物的意识。
因为它意识的开启对我冲击过大,那几天我就病倒了,全身忽冷忽热得躺着,大脑意识里都是它经历过的记忆,我仿佛度过了几千年。我醒来后,他们说我躺了七天七夜,每天只是上下床喝水上厕所,然后我就瘦成了这副模样。”徐墨强站住转过身来,路灯下的他摊开双手,一个瘦得有些可怕的身躯。
“那些记忆是什么?”我问道。
“记忆是冗长到有几千年时间线的,而引导煞星觉醒的是那个灵魂,我得到了那个灵魂的生前记忆。
这个人在四年级的时候,因为同桌对他说了句‘我帮你啊’从而情窦初开喜欢上了那个女孩子,这份喜欢藏到了初中毕业。他对人的情感认识有缺陷,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感觉、什么是爱的感觉,他擅长压抑住内心的骚动,甚至他更擅长砍断自己的情感。当他发现他对某种事物有种迷恋的感觉,他就会想办法切断与这件事物的联系,从而斩断情感上的联系。
他高中三年用同样的方式斩断了很多了情感联系,直到大学时他才不得不面对他的第一份感情,因为他的不善于对待,女朋友终于彻底死心而离他远去。可那时候他发现他无法斩断那种情感联系,自古铁石心肠的人都是用情至深的人,在他自我挣扎中,敌不过内心的情感扰乱而选择了上吊自杀。因此整个魂魄才如此聚集了煞气,开启了我身上的煞星寄生灵物的觉醒。”他说着一个故事。
“两个多月前,骑着死飞出车祸死的人呢,你还记得么,我第一次注意到你的那次。”我抛出了疑惑。
“我尝了他的血,还有温热的爱意。那天他从一场万圣节的活动上回来,答应给一个女孩带一些礼物,是活动上的一些珍贵的糖果。他急着回去见到那个女孩而出了车祸,可他至死还怀揣着爱意。”他有一丝感叹,“其实死的人,是因为他们内心早有死意,上天不会杀死一个拥有希望、拥有活下去决心的人。”
自那次认识徐墨强后,我没再主动去找他,我继续扮演路灯的角色,直到五月初夏的一天晚上他约我去湖边。
他说他有些承受不了这种带给人死亡的感觉,煞气能够扩大人们内心对死亡的渴求,从而造成一定的灾难满足人们的死亡渴求。他这小半年里,见到了太多人死在他面前,现在的他都渴望死亡,可煞星偏偏就是不死之身,任何自杀都无法结束生命。
“帮我保管我的心脏,煞星寄生灵物就住在我心中。你的内心只渴望成为一盏路灯,所以煞星根本伤害不了你。”他说着扯开衣服露出胸膛,用一个多用刀片开始挖心。
我也是第一次见人挖自己的心脏,心脏挖出来后他还能说话,可心脏从他胸膛里出来后就立马干枯,落在我手上像极了风干的牛肉干。他将心脏交给我后,就一头栽进了湖中,夜色中他沉到了湖底。我在湖边待到了半夜,因为我恍然不知所措,有一个人挖出心脏交给了我,我是应该拥有什么样的心情,可我将要成为一盏路灯,路灯是没有情感的。
我回到宿舍后,一个室友跟女朋友在外面过夜,一个室友说是在考研教室里通宵,最后一个室友打完游戏就爬上了床。我将心脏扔在阳台的脸盆里,抽了根烟后就睡了。
下了一夜的雨,漏水的阳台将雨水滴满了整个脸盆,那个心脏从干枯状又变得鲜活起来,一吞一吐得在脸盆里跳动着。我抽着烟想怎么处理这颗心脏,因为即使我将它甩干了,它仍旧没有变干枯。
里面传来一声“我靠”,我打开阳台门看到室友一只脚卡在梯台上,整个人摔下来,右脑着地碎了一地的脑浆。而后有人敲门问发生了什么,我第一时间想的是怎么处理这颗在手上鲜活的心脏。敲门声更急,有人开始喊通宵复习回来的室友开门,情急之下我觉得这颗心脏藏是藏不住的,扔又不行,只好吃了这颗心脏来毁灭它。
口感不亚于牛肉,锁孔开始发出转动的声音,我狼吞虎咽。门打开的那一刻,我耳鸣听不见门口这群人的尖叫,他们见到我站在尸体前,咀嚼着什么。平常我跟他们的沟通就少,这次他们就集体指明我是凶手。
我从警察局出来后感觉天都是阴暗的,浑身难受,仿佛大脑着火了一般有种炙热的疼痛,很多我过往里的回忆都跳到眼膜上。雨又从天上倾下来,落在我身上仿佛落在滚烫的铁上,我浑身散发着雾气,我步履蹒跚走在街头,引来行人的指手画脚。
我走到了江边,碰到了那个铜铃大眼的女生,她满脸害怕得给我撑伞,我抢过了她手里的伞要扔到江里去,一道闪电击中伞尖,我浑身一震才恢复了一些意识。然后疲倦感从四肢蔓延上来,将眼皮拖下,熄灭了整个世界。
我再醒来,太阳从云后出来,铜铃大眼的女生尤有泪痕:“刘青然,你怎么了?”
我浑身衣服干燥,倒是她的头发湿漉漉得黏在婴儿肥的脸上,浑身瑟瑟发抖,那一刻我觉得她好美。
一切仿佛宛若没有发生过,我也不再想成为一盏路灯了,也没有人来问徐墨强消失的事情,我走上人正常人的生活轨迹,结婚生子,和铜铃大眼的女生。可我知道我还是有病的,只是这种病往心更深处扎根,所以才沉寂了那么几年。
徐墨强说一个内心渴望成为一盏路灯的人不会受煞气影响,而生活里种种事情或多或少引发人内心对死亡的渴望,那种还构不成自杀的死亡渴望一旦碰上煞气,就必死无疑。我必须将自己关到一个合理的地方,那个地方的人不会有死亡的渴求,那就是精神病院,那里人妄想着自己成为各种各样的世界万物,如木棉花什么的。
一直聚拢着煞气不散发,伤害的是我自身,我的记忆被抹除,又重建了很多无关的记忆。但那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总能够唤起我所有的记忆,她说儿子没有父亲过得并不好,日记本里都有自杀的念头,这样我就更不能去见他。
直到他婚礼的时候,我才踏出了这所精神病院,把他那可怜的母亲的银镯子给了他媳妇。回精神病院的路上,再次沐浴在倾盆大雨中,我想起了多年前江边的那一道闪电——上天赐予我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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