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一支队伍
那年我还很小，刚刚回到农村老家，就被一群小孩围着看。他们有的揪我小辫子，有的摸我白色连衣裙，还有的干脆蹲到地上，把自己的脚跟我的脚放到一起，看看我脚上的粉色凉鞋可不可以穿到他们脚上……
就这样被围观了几天后，全村小孩开始抢我兜里的糖果，我追着他们要糖纸，没人理我，于是我哭了。
这一哭不打紧，整个胡同的大人都开始探头探脑，陆续把自家孩子拉走，也不知道说了些啥，就再也没人来跟我玩了。
一个小孩子怎么可以没有小伙伴呢？机智如我，终于在绿豆糕的诱惑下，对门小哥哥跟我成了好朋友。哈哈，看来我的撩汉本领打小就会呀。
可是没过几天，小哥哥从我手里接过最后一块绿豆糕时，一群孩子围过来，好像是事先排练好的，冲我边拍手边唱：
“说洋话，放洋屁，再说洋话打死你……”如此循环几遍后，又换了新词：“花狐狸，穿新衣，越穿新衣越骚气……”
小哥哥低着头，害臊得脸通红，好像自己做了叛徒。我捂着兜里的泡泡糖，冲他们大喊：“小气鬼！不给你们吃泡泡糖啦！”
孩子的世界真单纯，没有什么事情不能被一块泡泡糖搞定的，靠着一口袋泡泡糖，我就这样俘虏了一群孩子。
后来终于明白，他们之所以那样编排，是因为我的穿着和口音都跟他们不同。
我永远忘不了自己脱下白裙子，摘去头上的蝴蝶结，又让姥姥给我把长裤剪短时的那份折腾劲儿，也忘不了姥姥一声无奈的叹息。
“燕燕，你想变成小土孩吗？”
“对，俺就要变成小土孩！”
我的口音也变了，其速度和质量令小姨目瞪口呆：“咦，这孩子，学得可真快！”
姥姥说，这孩子挺合群，长大了不担心没朋友。
小姨说，变野容易规矩难，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读书还是回城里吧。
对于刚刚成为孩子王的我来说，自然是坚决不同意。我亮出新学技能，躺在地上撒泼耍无赖，死活不跟小姨走。
小姨后退两步，弯腰掸了掸裤腿上被我蹭上的灰尘，无奈地摇了摇头：“哎呀，这孩子咋变成这样了……这可咋跟你爸妈交代。”
做一个孩子王的感觉真好，我整天带着他们做游戏，扮家家，打仗。打仗游戏是这样玩的：剪子包袱锤选出赢者为八路军，输者为小日本，双方时而躲藏，时而厮打在一起。我呢，总是扮演八路军总司令，总是负责制定游戏规则。
在我带领下的这支儿童团，神出鬼没于村里各大胡同，村头田间。
小哥哥是我忠实的死党，他教会我爬树、爬墙、还有狗刨。我深信他把自己所有的技能都传授给我了，因为他又挠头又摊手地说：“我就会这些，都教你了。”而我也深信自己得到真传，因为我比哪样都不落后。
其它还好，去水坑玩是家长们明令禁止的，说是曾经淹死过小孩。我偏不信，因为我站进去的时候，水位明明只到胸口。并且，小哥哥可是在众人面前拍了胸脯说过，他一定能教会我扒水（游泳）。
在我的怂恿和软磨硬泡下，小哥哥陪我下水了。很快，我学会了狗刨。小哥哥吃惊地说：“你学得也太快了吧，俺可是学了好几天。”
其实我也并不知道自己这样算是学得快，小哥哥这样一说，我甚是得意，忍不住跑去跟姥姥显摆，却忘记了事先讲好的“衣服干了再回家”。
姥姥又气又急地给我换上干衣服，突然发现我头上有虱子跳，惊呼着把我揪到院子里，烧热水给我洗头。
她的两只胳膊伸出老长来，像两根长长的竹竿，手里紧张地握着篦子，一边给我篦头发，一边向姥爷数落我所有罪状。
显然，小哥哥和我一样，受到严厉的惩罚。他被罚去地里捡麦子，我呢，被姥爷罚不许出门，乖乖在家练毛笔字。
大门实实在在地锁上了，容不得我挤出只胳膊；爬墙头根本不可能，姥姥目光如炬，时刻盯着我呢。唯有上厕所的时候，才可以踩在迎门墙边的花池上，装着看花的样子，偷偷向墙外张望一番。
孩子王就这样被关押了，胡同里一下子清静下来。偶尔会听到有大人说：“这群疯孩子，这阵子变老实了哈。”
我心不在焉地在一摞旧报纸上涂画，耳朵却伸了老长。有一天，似乎是听到小哥哥低声喊我，顺着声音跑到大门口，还真的是他。只见他黑黝黝的脸在门缝外晃了晃，贴了一只眼过来：“给你这个，好吃。”
说话间，一个用蓖麻叶包裹从门底下塞进来，接着又有另外一个小伙伴凑过来，同样也塞进一包东西，还没等我问明白，他们就呼啦一下散开了。
我冲着门外大喊：“过几天我就出来啦，等我啊，咱们继续玩！”其气势不亚于慷慨就义的民族英雄。然而，完成探监赠物任务的小伙伴，此刻却是呼啦啦散去，如同中了魔法般齐整。
打开蓖麻叶，里面是一粒粒黑色果实，如黄豆般大小；塞进嘴里一咬，满嘴都是酸甜的汁液。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野生的果实，类似野葡萄。
再打开另一包东西，里面是用花布头新缝的沙包、鸡毛毽子、木头陀螺。我先是美滋滋地挨个摆弄一番，继而有种不详的预感：这是……不跟我玩了？瞧，我那会儿就有了忧患意识。
姥姥的意志是如此坚定，她真的没有再把我放出大门；姥爷变得好严厉，他每天都要让我把一摞报纸涂满，再背一段三字经，一首唐诗。
我非常用心打造的人生第一支团队，就这样土崩瓦解了，我很失落，不知所以然。
直到有一天看到“擒贼先擒王”这句话时，我方才恍然大悟：并不是我军太弱，而是敌军太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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