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龙应台,大家都知道,华人世界最犀利的一支笔。33岁着手写《野火集》针砭时弊,可谓“横眉冷对千夫指”。1985年《野火集》面世后,二十一天再版二十四次,家家客厅都有一本,成为一个时代的共同记忆。
很多人看她的名字读她的文章,以为她是男的,那是他们想不到一个女人能写出如此理性的文章。“你有感性的一面吗?”面对自以为是者的诘问,龙应台曾以一篇《自白》来回应,结尾处说:是的!我是个女的!我很遗憾。
当然,作为她真正读者的人,自然可以见到她身为女人感性的一面。自她34岁第一次做母亲后,《孩子你慢慢来》、《亲爱的安德烈》、《目送》相继出版,被称为“人生三书”,是龙应台“人生课”中的三本“作业”。可谓“俯首甘为孺子牛”。
前两本《孩子你慢慢来》、《亲爱的安德烈》之前我有分享。
第一本是关于华安、华飞小时候的故事,相当于妈妈留给孩子们的成长记录吧;但其中许多教育孩子的理念和细节值得当今的家长们深思、借鉴。所以从很大程度上,我觉得这是一本适合为人父母者该读的书。
第二本《亲爱的安德烈》则有所不同,它是龙应台和她的大儿子安德烈之间沟通往来的36封信件。所以,作者是他们母子二人。在这里有两代人、两国人、甚至是东西文化之间,世界观、价值观和生活态度的不同。在同一本书中,我们分别看到做父母的与做子女的各自鲜明的立场和深邃的内心世界,看到当孩子长大,两代人需要重新认识、沟通的必要性。所以,这是一本需两代共读的书。
那么,第三本《目送》则更进一步,它是继《孩子你慢慢来》、《亲爱的安德烈》之后,龙应台关于思考“生死大问”的一本著作,是一本生死笔记。在这里,她写父亲的逝、母亲的老、儿子的离、朋友的牵挂、兄弟的携手同行;其字里行间流露的是对时间的无言、对生命的目送。是一本跨三代共读的人生之书。
1、母子: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我想,当一个家庭中的孩子长大,作为父母的几乎都有同样的感慨: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如今,对逐渐长大了的孩子的教育问题,几乎成了一个家庭主要的困扰。
中国父母在教育孩子上有一句频繁使用的口头禅:翅膀硬了!只是很少有家长意识不到“翅膀硬了”是成长的自然规律、必然现象。翅膀硬了,自然要飞。难道不是吗?连小鸟都是这样,何况人呢。
几乎无一例外的,长大了的孩子,急于摆脱父母。包括父母的管束与关爱。而作为父母,面对一个突然变了的孩子,会在惊讶之余,无所适从。软的不行来硬的,硬的不行再换软的,软硬兼施后,换来的是无计可施;却唯独意识不到应该适当的放手,或者是,我们不愿意、不习惯、舍不得放手。
就像龙应台在这本书中所说,在华安上小学的那一天,她送孩子去上学,小华安背着一个五颜六色的书包,不断地回头;而当他十六岁到美国去做交换生,她再去机场送他,在等候过海关的长长队伍里,她用眼睛跟着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等候他消失前的回头一瞥,然而在轮到他时,他却在海关窗口停留片刻,拿回护照,倏忽不见。
这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的确是件很心酸的事。按我们例常的思维,会认为这孩子真不懂事,不理解母亲的不舍和牵挂;但我们却不曾意识到,这是一个刚刚长成的少年所必经的阶段。
你家青春期的孩子会允许你在公众场所与他拥抱告别?或者,允许你牵着他的手过马路?想必答案是明摆着的,这就是了。这个时候的他们巴不得向整个世界宣告他的独立,怎么可能还像小时候那样去上学都想让父母陪着?
同样的道理,长大了的他们,无论在生活上还是学习上,都不喜欢父母的监督、或干涉,而我们又恰恰对他们有一百个不放心。
在龙应台与儿子每天的“万里通话”结束的时候,十三岁的华飞突然问她,“喝牛奶了没有”、“刷牙了吗”、“功课做了吗”、“妈,你没交什么坏朋友吧”?就在当妈的听得愣住时,孩子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每天就是这样问我的,你现在应该知道有多可笑了吧?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什么时候才会搞懂啊?”可见,“换位思考”在这里是很有必要的。
其实,龙应台是一个特别开通的妈妈。通过《孩子你慢慢来》这本书,我们知道她是一个了解孩子、尊重孩子的人,最起码她有这个意识和努力。但尽管这样,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我们还是看到她的无所适从。
她曾经埋怨大儿子安德烈——
你为什么不给我写电邮?
妈,因为我很忙。
你很没良心耶。你小时候我花多少时间跟你混啊?
理智一点。
为什么不能跟我多点沟通呢?
因为你每次都写一样的电邮,讲一样的话。
这样的母子对话让人看了啼笑皆非,又深有感触。“啼笑皆非”是因为儿子叫妈妈“理智一点”;“深有感触”是因为父母的确是一个“唠叨”个没完的角色。
总之,即便是像龙应台那样在孩子小时候,懂得蹲下身来、站在孩子的立场思考问题,把孩子当作一个完全独立于自己的个体来对待的妈妈,等孩子渐渐长大要“离开”时,仍然有困惑和不能自已的时候,更何况那许多一直以来都自以为可以“掌控”孩子一切的父母呢?
所以,孩子的成长,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父母的成长。就像龙应台在《亲爱的安德烈》中所说的,“认识一个十八岁的人,你得从头学起。你得放空自己。”当然,在这里,我们需要把视野放得更宽,改成“认识一个逐渐长大的人,你得从头学起。”
2、父女:蜡烛烧完了,烛光,在我心里
人生本来就是旅程。夫妻、父子、父女一场,情再深,义再厚,也是电光石火,青草叶上一点露水,只是,在我们心中,有万分不舍:那撑伞的人啊,自己是离乱时代的孤儿,委屈了自己,成全了别人。儿女的感恩、妻子的思念,他已惘然。我们只好相信:蜡烛烧完了,烛光,在我们心里,陪着我们,继续旅程。
在《目送》里,“目送”这个概念,不只有母亲看着儿子长大离去的脚步,更有女儿望着父母离去的背影。
等父母渐渐老了,牙齿掉了,嘴巴失语了,脚不会走路了,精神迷离了,要离开了,龙应台也渐渐从当年的自己身上看到华安、华飞的影子。
比如,她也曾经对爸爸说,“我四十岁了,你不必牵我的手过街。”“我已经五十岁了,你真的不必牵我的手过街。”就像华安对她所说的“我已经十八岁了,你真的应该克制一下要牵我手过街的反射冲动。”在这之间似乎有点讽刺的意味。
我想,善解人意如龙应台,她是通过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来理解当下的儿子,再通过自己眼下对儿子的举动来理解父亲曾经对女儿的举动;只是,那些作为“儿子”的人,倘若能够理解自己的父母,唯有等到自己为人父母之后了。
所谓“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正是这个意思。当我们以同样的心情对待子女而又难“讨好”时,也就理解了当年父母的不易。
书中有一个片段十分感人。那是爸爸在渐渐沉默、失语,继而又整日坐着险些忘记走路之时,龙应台以念诗诱导着爸爸走路——
来,最后一遍。爸爸你慢慢来,开步喽,少——小——离——家——老——大——回,再来,乡——音——无——改——鬓——毛——衰——转弯,儿童相见——不相识……
看到这里,我被“爸爸你慢慢来”震撼到了,是啊,不是“孩子你慢慢来”,而是“爸爸你慢慢来”了;而这和她当年引着孩子学走路,又有什么不同呢——
来,跟妈妈走,板凳歪歪——上面——坐个乖乖,乖乖出来——赛跑——上面坐个——小鸟——小鸟出来——撒尿……
在我们家乡有一句俗语,人都是一辈一辈往下疼。意思是,一个人在父母与子女之间,往往将更多的爱给予子女而非父母。这一点虽是本能却透着人性的残忍。什么时候我们能把用在孩子身上的心意对等地拿来用在自己父母身上,什么时候我们才百分百地无愧父母的生养之恩。
就像龙应台,她以教孩子走路的方式教父亲走路,并且每天都向失忆的母亲打一通电话,第一句往往重复一样的话——
我——是你的女儿。
雨儿?我只有一个雨儿。
对,那就是我。
从书的脉络来梳理,大概父亲去了后,母亲慢慢失忆了。龙应台便开始每天每天像哄一个孩子一样来照料年老的母亲。或打电话,或飞去陪伴。
我们总觉得自己是孝顺父母的。那怎样做才算是孝顺呢?我想,像龙应台这样就是。“老小孩”用来形容老到一定程度的人。当人老到一定程度,他们的思想、智商、甚至行动力,都退回到幼稚儿的阶段;虽然作为父母的他们曾一把屎一把尿把我们带大,却少有人像当时他们爱护我们、像我们养育子女那样,照料“老到像个孩子”的他们。即便是有,心境也难以相同。
所以说,龙应台的这本书相当于给我们一个警醒,三代人,特别是青年人和中年人,能从中看到自己该做的,和不该做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在时间和生命的长河里,人的力量十分有限,唯有抓住那“电光石火”的刹那,好好把握,才能少些日后的悔与遗憾。
3、兄弟:同树同根,与树雨共老
南美洲有一种树,雨树,树冠巨大圆满如罩钟,从树冠一端到另一端可以有三十米之遥。阴天或夜间,细叶合拢,雨,直直自叶隙落下,所以树冠虽巨大且密,树底的小草,却茵茵然葱绿。兄弟,不是永不交叉的铁轨,倒像同一株雨树上的枝叶,虽然隔开三十米,但是同树同根,日开夜合,看同一场雨直直落地,与树雨共老,挺好的。
在《目送》中,除了父母和儿子,龙应台还提到了她的兄弟;但因他们彼此都很忙,所以很少交集,故而在书中仅占极少的篇幅。
书中,龙应台在安抚失忆的母亲时曾说,“你有五个儿女,一个留在大陆,四个在台湾长大。你不但亲自把每一个都养大,而且四个里头三个是博士,没博士的那个很会赚钱。他们全是你一手栽培的。”
或许是成就和成功使他们难以分身吧。总之,在文中露面的只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而字里行间,我们很难发觉他们之间的亲密。
龙应台说,我们不会跟好友一样殷勤探问,不会跟情人一样常相厮磨,不会跟夫妇一样同船共渡。所谓兄弟,就是家常日子平淡过,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各自做各自的抉择和承受。……然而,又不那么简单,因为,和这个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都不一样,我们从彼此的容颜里看得见当初。
是的,这就是兄弟。年少时,大家或许曾因零食、玩具、父母的宠爱而争吵打闹;成家后,或许也因钱财、家产、妻子间的口角而埋怨生疏。但这仅是人情中最表层的东西,而那血浓于水的手足情一直都在潜意识中深埋,也总有显露的一刻。
龙应台曾怀疑,母亲走了以后,我们还会这样相聚吗?我们会不会像中转蓬一样,各自滚向渺茫,相忘于人生的荒漠?
我觉得不会。
特别是当父母走后,手足便是在人世间唯一和我们的过去、和我们的根,有着微妙联系的人。而手足情,无论曾经多么有意无意地深藏不露,在我们日趋年老后,那种血脉相连的情谊总是不可抑制的、像喷泉一样汩汩流出;自心底里,到面容间,再到一举一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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