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玉米发信息给我,杰子,你也不说一声就走了。
和玉米说好,回来后就去看他,他专从太原赶回,我已到了我外婆家。
我说,玉米,我也只在家里呆两天而已,这次回来就是看外婆的,前些日子,家里就来电话说,外婆不好了。
外婆已经不能下床走动,躺在炕上,整日昏睡,只能喝点牛奶。偶尔意识清醒时能认得我,说话含糊不清,轰隆隆从喉管里发出一两声辨不清的语言。
没什么事时,我就守着外婆。
看着昏睡的外婆,时常感到害怕,特别是我一个人和她在一起时,直至她的胸脯又开始因为喘气而一上一下,才感到安心。山村里午后的阳光,赤裸裸的穿过院门前的大树洒进屋里,照着外婆发黑的脸。
外婆就算意识清醒和我们交流也如同一个小孩。我让她说话,她说我不说,怕别人笑话,兀自一个人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往出淌。
二
外婆就我记得也是一个话少坚强的人,外公走得早,早的我们这一代都没见过,连最年长的大哥也没有印象。拉扯孩子长大,结婚,生子。各自成家,如一棵小树有天枝繁叶茂,而园丁早已老去。
我把外婆扶起来,她没有力量坐立,只能被人用力撑着,头发因为长时间躺着而不成形状。我拉着外婆的手说,起来坐会吧,外婆咧着嘴说,好。我说,准备好了,咱起啦。
我不知道外婆的身子怎么那么沉,重得我怕拉她不住摔回床上,然后永远的离我而去,去那个只有想象出来黑暗的地方。
外婆哭着说,我娃疼我。
我说,那你说,我是谁。
外婆说,说不出来。
我忍着泪水,去年回来,外婆看到我哭着说不出话,还能认得我,我说这不是回来了吗,不哭了,我给她拭去泪。今年,今年她不会像去年那般流泪了,只能淌泪而哭不出声,却早已不知道我是谁。
那么明年呢,我不敢想,甚至明天,我都担心听到不好的消息。
三
我说外婆我给你梳头发,梳完就好看了。我拿起梳子从她头顶滑向发梢。梳子走过的地方成了梳子间隙中间的模样。我用手抚平那些个没梳到的地方,梳子上已是大把的银发,我望向窗外,阳光折射在玻璃上,白花花一片,甚是晃眼,晃得我直揉眼睛。
那个晚上我睡不着给我讲村里稀奇事的老人哪去了,那个因为我喜欢花的被子而在晚上专门绣一朵花到背面上的老人哪去了,那个在我假期变着花样给我做饮食的老人哪去了。
她哪去了啊。
来了位满脸皱子的老太看外婆,一进门握着外婆的手就哭,外婆也哭,嘴里喊着,老姐妹。姨说,干妈,我妈倒还认得你。
老太说,认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然后嫁到这里,去年还一起看戏今年还说看呢,这戏还没开始,你咋就……哦哦,快好起来,还看戏呢。
老太抹着眼泪,张着嘴巴,拉着外婆的手,老姐妹,咱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了,外婆呜呜的应着。
是不是我也会这样,有天躺在床榻上,不省人事,忘记过去,不知道未来,等着风吹灭人生最后一盏灯。
四
我给玉米发信息说我回来了,他说杰子你来电信局,我们等你。
没有几天就要归队,家里买的房子要装修,也需要陪陪爷爷奶奶。早晨,我和外婆告别,她还在昏睡,她不再会像以前坐在村口木桩上送我了,永远不会了。
我说,老王你这电信局咋就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了,老高刚还和我说也是来这边。老王说,杰子你没变还是老样子。
我说,难不成我在你印象里一直这么苍老,距离上次我们班聚会,都六年没见了。
我们呵呵大笑,聊往昔,聊当初那些人,人与人之间的人,我们把酒杯一次次斟满。
老高来得晚,说他好几宿都没睡了,我说你不好好劳动,糟践自己做甚?他说现在生意不好做,没有货源。现实不好做就去虚幻世界去活,也只能是网络,他通宵达旦上网哪能睡好。
玉米健谈多了,记得我走的那年,他送我都说不出一句话,今天又能说,又能喝,喝了一扎又一扎,他的口音夹杂着多个地方的语音,我说你说的是哪国鸟语,他给我讲了多个地方,外面就是如此,东奔西走,青春也是这样莽莽撞撞,恍然一个南柯梦。
五
老高太困倦想要睡觉,我说好多年没在县城,便让玉米陪我去压马路然后说好去K歌。
玉米问我去那里,我说有个什么广场,我见我们卫视台整天介绍。走过去,才发现原来那么远,将近到达另一个村庄。
家乡变化太大了,包括活在家乡的人。老高在酒席上和我说,杰子你回来吧,回来咱哥几个隔三差五喝点,你说你呆在那里有什么劲。
是啊,有什么劲。一步步走的像是水到渠成不希望如此也不得不如此,我没有因高考而焦虑,但这种焦虑一刻也没离开过我。
我做着事与愿违的工作,等待着同样的明天,谁不说我好,我用一分的力换来了三分的收获。可谁又知道我遗失了多少,儿时的梦想到老也只能是在梦里想,我哪里是为赋新词而强说愁。
我怕,我怕有天看到五彩斑斓的鱼吐出有毒的气泡,我怕揭开华美地毯里面却爬满虱子。所以我一次次被说服,折断所谓的希望。
我怎么会像老高,没有着落的明天,如踩在海里的海绵,我没有勇气攀爬。
六
我问玉米那个学习好又长的漂亮的女孩干吗了,玉米说,哇,她啊,后来考了一本学英语,好像还过了好多级,然后嫁了咱这老板的孩子,富二代。
我说还是很明智的姑娘用她的下半身换来了更美满的下半生。
谈到几个女同学,有几个不知了去向,有些虽为梦想去打拚,后来也回到了家乡嫁了老板的儿子。
那些个梦想怎么敌得过现成的奶酪,有几个是吃的苦中苦的人,给个不牵强的理由,那时只是小,现在长大了,明事了。
老高赶到时,我和玉米刚为蚊虫的叮咬抱怨,我说换个地方聊会,时间还早,天还没黑呢。老高说,杰子一直和你关系好的妮子怎样了。
我说达到了女人该拥有的极致,相夫教子。
上学那会,觉得妮子很有思想,我想她会成为一个叱诧风云的女性,或者是个有涵养而高贵的女子。上次在网上聊天,她和街头那些个谈论东家长西家短的妇女一样了,追着一些个细节问。
我能想象在网络的另一边她咀嚼我发过去的每一句话然后发现新奇,然后唾沫横飞的描诉给和她一样的女人,她完成了一个女孩到少女到妇女成功的蜕变。
七
叛逆、梦想,谁都有穿着牛仔裤骑着单车,一群男女嘻嘻哈哈搭肩挽臂招摇过市,被街头妇女点评的日子。哪里想过有天自己也成年,看着小青年点评与恨铁不成钢,或多或少夹杂些许容颜老去的妒忌。
轮回瞬转,外婆俨然成了一个小孩,转回生命的起点,终有一日归于能让万物复苏与毁灭的神秘大地。
老高的歌声嘹亮深远,尽管他说喉咙没有力量,声音依然不改第一首乐曲的豪迈。我很是奇怪他能从胸腔发出声音,他还能模仿刘德华而让人难辨真假原唱。
我们在同一个文艺班呆过,可称之为文艺少年。17、18算是青年吗,这个概念我至今辨不清楚,看过李开复写给青年的戒告,不要做文艺青年,这会依然不懂为什么,文青可能梦想太多,多的不切实际,不切实际怎么会换来面包。
可当时还就崇拜披头散发在地铁,在过道,在天桥,把牛仔裤剪的七零八落眯着眼睛卖唱的青年,自己同样模仿过在衣服上剪个小孔,还染了头发,叔还说我政治不合格,我撇撇嘴,这叫魅力,这是肆无忌惮的青春。
老高现在偶尔还唱,跟着有喜事的人家,唱一天赚点零花钱,他的醉翁之意想必是把喜筵当成了舞台。问我,我说早不干那些事了。
我相信自己也没法改变时间的无情,最近一次差点拉伤整条腿,有些事情存在,发生只是为了让你回忆和在饭桌上当笑谈的,不能当真。。
在文艺班里,真是肆无忌惮,吵闹,练功,谈论明星,时尚,稚嫩的只能用那时好小来形容。
八
班里有个唱的也很不错的男孩子,老师说他的声音苍茫的如来自大草原,我就想他会浪迹天涯,去地铁歌唱,有天会有专属他的舞台。我问老高,老高说他去西安读了一所和音乐没有关系的大学,大二退学带回了女友,现在结婚在家里做装潢。
我唏嘘无语,觉得自己伟大可以预料万事不料还看走眼,现在庸俗不堪连自己的未来都不知所措,生命啊生命,生下来,就命中注定。
那时我们还年少,你爱说天我爱笑,恍然间我就知道自己老了,过十年后我还会说我已经老了。
休假几天,陪外婆和家里人聊天,谈以后。未来是没有了,只有以后,过下去,走下去。
那些峥嵘岁月,那些靡靡往事,什么梦想,理想只是喝多酒而说出的空话,别人可能实现而我是不能。我总是望着窗外想着昨天看着今天的风景,没有变化,一切如此,照旧,依然。
我能想到那个身影向外望,如晚上透过人家的窗子看进去的一个黑的轮廓,永远永远的望下去了。
往昔,那陶瓷一般没有裂痕的肌肤,终将布满皱纹,被你朋友望着在现世看最后一眼,哗啦啦的往事看向瞳孔,走向过去,满地的叶子逆流直上布满干枯的枝丫,这些都只是曾经。
青春如件水晶制品,没有经意间摔在地上,满地的玻璃渣子,熠熠生辉,就算亮过太阳,也可惜,碎了,永远粘不回来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