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夜幕降临,皎皎月光倾泻下来,为人间的一草一木披上了一层白霜。一阵悠扬的笛声从远处飘渺而来,然后,我就看到了她。
一身碧绿的裙装,裙摆摇摇地垂落在脚踝处,发丝垂落在肩上,几分生机几分迷离。
那个女子有着极为灿烂的双眸,让漫天的星星都失了光华。她低眉颔首,用均匀的气息吹着笛子,赤着脚缓缓向我走来......
一.
“然后呢?”当梁光再次与我说起他的梦境时,我正点着紫云香漫不经心地问道。因为这个梦,他同我说过不止一次了。
“不记得了,”他懊恼地揉了揉眉头,叹了口气,“你这香,今日太浓了。”
我阖上香炉,含笑望着他:“香远益清。既然这香不能让梁将军神清气爽,说明将军今日是心不静了。”
我透过香雾凝望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透着俊逸秀朗,这样的男子,即便是看一生也是看不够的。
这时候又听见他的一声叹息,我知道他是为梦境所困惑,只是啊,这世间的事又哪是件件都说的清呢?就比如我们的相遇,也是那么意料不及。
三年前,他随战功赫赫的父亲来到这座小城,陌城街头轰动一时,所有的城民都在长街旁边驻足。那时候他的父亲是越国骁勇善战的将军,刚从边地打完了一场胜仗,被君王指派于此。
越国好香,而我继承了师父的技艺,成为陌城里数一数二的调香师。那一日他去山上狩猎,而我去山上采摘香草。
我已经记不得那条毒蛇是怎样缠绕爬行,是怎样把一个八尺男儿咬到昏迷,我也不记得我是怎样用香粉引开毒蛇,怎样吸出他伤口处的毒液。
只记得他睁开眼睛的第一眼,看到了一名素衣女子麻利地撕下她的裙摆,包住一些草药系在了他的腿上。
“为什么救我?”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盯着他的眼睛,随即低下了头。“我会好好感谢你,以梁大将军之子名义。”他故意把“梁大将军”这四个字说的很重。
他把我带进了府里,让我做了府里的调香师,给我荣华,然后对我说:“为了这梁将军府的荣华富贵,数以千计的女子讨好我,你是她们中方法最特别的一个。”他抬了我的下巴,说:“所以我成全你。”
我目光坚定,道:“梁大将军为国立功,小女子为之敬仰。未曾想将军之子竟是如此小人之心。”
我日夜不停为梁将军府制香调香,那素衣如雪的身影在府里来来去去,未曾停息。
偶尔,梁光会前来看一眼,搭几句话,拌几下嘴。大多时候,他来这里只是默不作声地望着香炉里的香慢慢燃尽,思绪万千。
人各有思。
可是我知道他的愁。
纵使这无限风光,杀敌数千,也换不来一个人的信任。那便是至高无上的君王。
所以,英武的大将军被派驻守在小小的陌城,与其说指派,不如说是被贬。
远离繁华国都,便对君主少了一份威胁。
也有喝醉的时候,他总是会跌跌撞撞地走进我的天香阁,胡乱地说一通话,而我会点一炉清神香,清烟弥漫在宫殿里,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却听得到他的心声。
“那时候,我已经把你当成了可以倾诉的对象。”梁光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午后,细细与我说起。
我浅笑安然,阳光温暖地洒了下来,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竟让我有片刻的痴迷。
“你怎么只穿素色的衣服呢?”他偏过头问我,“绿色好看。”
我的手轻轻一抖,香灰抖落在了茴木桌上,我手忙脚乱地收拾好,又听得他一句。
“今日前来,是与你辞别。”
我抬眼看他,对上他那双清澈明朗的双眸,问道:“你去哪里,需要多久?”
“为皇上分忧,你知道,先父已去,我的肩上责任重大。”梁光起身,做了个告别的姿势,“大概半月有余。”
半月。我心里默念,他的归来,又是一个月圆的时候。
“一切小心。”我起身相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殿楼阁之间,心中怅然。
一阵鸟叫声传来,我心中一阵警觉,合了屋门,一张纸卷飘落在桌边,该来的,总会来了。
二.
白纸黑字,还有一滴耀眼的血红。
纸上写的是苍劲有力的“一月”,那滴血红便是属于我的印记。
三年,是一个节点吧。
风吹扬了琉璃的珠帘,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响,我奋力地拿出从桌子缝隙里一个沉香木匣,里面是我收集的卷宗,已经落了灰尘。
“梁将军。”我站在他的屋外,看着他收拾行装忙碌的身影。
梁光对我的到来有些许吃惊,毕竟这三年来我终日在天香阁,总是他来找我,我从未踏足他的地盘一步。
“明日便要启程,我来为将军焚香祈福。”我把香炉放置在案榻上,缭绕香烟,焰光荧荧,满室馨香。
梁光的眼神渐渐迷离,他把手放在我的肩处,说:“为什么,你不穿绿色呢?”
“将军累了。”我拿出一支玉笛,轻声道,“我来为将军吹一曲离殇。”
一曲离殇,一曲誓言如记忆。
最终还是笛音缈缈,在某一瞬间戛然而止,我到底是收手了。
梁光那做了一半的梦,到底是没有遇见那个穿着绿罗裙的姑娘了。
翌日,梁将军进京的消息全城皆知,皆来相送,我站在人群的尽头,遥望着他的身姿。
一阵异香扑鼻,我就看到了那张严肃而熟悉的脸,是我的师父妙香娘子。即便是已过五十的年纪,我面前的这张脸却还是那样美丽如画,丝毫看不出岁月在她脸上的痕迹。
曾生活了十年的调香宫,曾经这里有美人风月,丝竹管弦,如今再一次踏足这里,却是那样的冷清,只剩下那缭绕的青烟。
“你还是没有那样做。”师父开门见山地对我说。
一如既往的冰冷如雪,或许,是师父心头这么些年的执念束缚着她。自从我五岁被师父从喧嚣的闹市商贩的手下救出开始,见得最多的也是她这副面无表情的脸色。
“梁大将军已然逝去,往事无从知晓。”我缓缓说道,“这些年我从将军府中收集到的卷宗并没有当年的痕迹,我还是不能说服自己他们就是凶手。”
“你忘了当年的鲜血了吗?”师父直直地盯着我,令我发慌。
我当然没有忘记。
当年先皇驾崩,梁大将军协助先皇继第九子位,而梁大将军被封为开国功臣。只是这新皇了那个至高无上的地位,牺牲了多少无辜的生命,我不敢断言。我只知道,当年的四贝勒因为勿虚有的罪名惨死狱中,新皇下令屠杀满门,而我的母亲作为府上歌姬也未能幸免。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军队杀人如麻,鲜血淋漓。然后,便流落于街头,风餐露宿,受尽疾苦。
“当年母亲的惨死我不敢忘,但是我想问师父一句。您说您是当年一事的受害者,当时军队众多,却为何独独认准了梁将军府,您的执念又是什么?”
我想知道师父的初衷,我想知道为什么妙香娘子筹划这么些年,我想知道我遵循师父的理由。
也只有现在我才明白,师父要我把梁光迷失心智,要我把整个梁将军府变成调香宫的傀儡,我是有多么的不舍。
师父一挥手,送来一阵清香,我瞬间迷离。我忘了,我的催眠之术远在她之下,我的催眠术是拜她所赐,我并不是她的对手。
师父知晓了我藏在心底的那份心思。
“你对他有心,可是你别忘了,他是梁大将军之子。皇上既有手段对付当年的四贝勒,怎么会留与之相关的梁将军府这么久?”师父唤醒我的神志,“皇上用了他们这么久,当没有价值的时候,又该怎样处之呢?”
“师父,您错了。悠悠众口,堵不住的。皇上乃一国之主。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我头也不回地离开。
三.
我没有按着师父的意思,这是我第一次违背她。
回到将军府,我才发现整个人的衣衫都被汗水浸湿了,有多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果然,在调香宫外数年,有什么东西,真真切切地改变了。
我把玉笛,连同那身青翠欲滴的绿罗裙锁在雕花柜的深处,连同心底的那份不安与虚假,一同锁了进去。
真好,以后面对梁光的时候,也不用刻意隐瞒疏远了。
十五天,对于我来说度日如年。
但是这份等待是欢喜的,就像新妇等着良人的归来。
当我再次见到梁光的时候,是在半个月之后的一个黄昏。
暮云昏昏,残阳如血。
一抹亮丽鲜艳的绿色在他的身后摇曳翩翩。
我的瞳孔渐渐放大,心渐渐沉了下去,原来是她。
梁光携了她的手,用一种少有的温言细语说道:“她是青莲,这次轻装前往京城,回来的路上遇刺。若不是她,恐怕我早已丧失性命。”
我终没有开口,只是望着梁光深情款款的样子,不由得感到一阵荒凉。
“对了,她会吹笛。在路上,她的笛声让我的伤口不是那么痛苦。”
其实对于梁光来说,重要的是,青莲穿了一身他梦中的绿罗裙吧。
我早该料到的,妙香娘子那样执着,我早该想到的。
可是啊,梁将军,你怎么没有发现,同样的青莲,以多年前我同样的方式,救了你一命。你的态度为何相差如此之大呢?
只是因为,那个你做了很久的梦吗?
只是因为,她穿了那身绿罗裙吗?
青莲在他的身后,笑颜如花。
是夜,我独自一人站在天香阁外的廊道边,望着月色发呆。
身后突然被人拍了一下,然后听到一阵清脆的声音说道:“姐姐见到我,一定很意外吧。”
我转过身,看到了白日里躲在梁光身后的青莲。
“师父说,既然你不愿意做这件事,自有做这件事的人。调香宫里师父培养的人,不止你一个。”她扬起头用一种骄傲的语气说。
我眯着眼睛打量着她,问:“究竟是什么,让你这般拼命?你本就知道,这是错的。”
“调香宫里,不分对错,师父说的,便是我要遵守的。”她的神色忽然暗淡了下来,“况且,我本来就是个被抛弃的人,为师父办事,才让我觉得有价值。”
价值,一个自以为的价值,便是要万劫不复。
不可以!我这样想道,当我得知三日后便是他和青莲的婚期之后,我持剑站在青莲的对面,冷若冰霜。
那个梦里穿绿罗裙的女子,本来是我。
那么与他成亲的,也该是我啊。
青莲与梁光的情感,就是我曾无数次的想要的但又压制的情感啊。
可是如今,另一个人用了同样的催眠术,让他娶她。令我不解的是,曾经要我把梁光弄成痴呆的师父,为何要青莲这么做?
“师父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冷冷地说。
青莲紧握着剑锋,血顺着剑身滴落,她没有丝毫畏惧,说:“娶我为妻,然后受制于我,夺位皇权。师父想要的,是至高无上的地位。”
原来如此啊。
怪不得,师父会用三年的时间,师父的执念,根本不是将军府,而是整个皇族。
梁光会发动兵变,然后坐上高位,当一个傀儡皇帝,这一生,就此在无休止的催眠之下终结。
我感到一阵眩晕,青莲看着倒在地上的我,擦了擦带着鲜血的长剑,道:“姐姐,好好睡一觉吧,你再醒来的时候,便是我催眠的最后一步。到时候,我让你看看梁将军是怎样英武杀戮,弑君夺权的。”
不,不要。我要阻止这一切,我不能断送他的一生。可是我说不出话来,眼前渐渐黑暗。
梁光,不要!
四.
好像昏睡了很久,在我醒来的时候脑袋嗡嗡地疼。我用尽力气冲破了催眠术的禁锢,跌跌撞撞地跑出天香阁,我希望我可以挽留这一切。
映入眼帘的是将军府满宫殿耀眼的红,尽管天色入暗,鲜红的颜色依旧刺眼。
今晚,是梁光的洞房花烛夜,应该也是青莲催眠的最后一步。
“梁光,梁将军。”我在走廊深处看到了身披红服的梁光。
“梁光,三年的时间,你从固执严肃变为温情柔和,是我改变了你。同样的遇害被救,你对我的态度与对青莲的截然不同,无非就是你梦中出现的那个穿着绿罗裙的女子。”
我与他遥遥相望:“现在,我要告诉你,那个女子,她不该是青莲,是我啊。梁光,青莲同我一样熟知催眠之术,她……”我的声音渐渐泯灭,当梁光缓缓从阴影处走来,我看清了他背在身后的长剑,剑上带着血,血滴还在流淌。
他接着我的话说道:“青莲化装成我梦里的样子,与我同好,然后借我之手,掌管整个将军府,最后实现她的夺位,对吗?”
原来梁光早就知道,原来他知道的。
我颓然倒在地上,原来他比谁都清楚,原来是我身在戏中却不自知。
梁光走到我的身边,我抬眼看他,他把沾有鲜血的手伸了过来,问:“今日见我,为什么不穿绿罗裙呢?”
见我没有回答,他自顾自说道:“当年四贝勒的满门抄斩,我求父亲放走了一个三岁的女童,我知道那就是三年前救我于毒蛇口下的你。那是我年少时的动心,所以我印象深刻,铭记至今。从你进将军府开始,我就在等,等一个时机。我想把你的心头结解开,我想让我们再无芥蒂。”
“我以为,我会等到那天,我们放下一切,相守余生。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我等不到那一天了,人的执念是可怕的,有些错误却是永恒的,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突然吐了一口鲜血,倒在了我的面前。原来,剑上的是他自己的血。
就在青莲催眠的最后一步时,他为了不做别人的傀儡,硬生生地拔剑而起,一剑刺穿,连同他面前的青莲,也倒了下去。
我慌忙把他搂入怀中,他凝望着我的眼睛,说道:“我一直在等你,直到,我遇见了青莲。她再怎么装扮,也不像你,这世间,也再无第二人是你。于是,我让她进府,就像第二个你一样,我希望你能有所行动,表现出来对我的爱意……”
“梁光,”我打断他,手忙脚乱地撕着裙摆为他止血,“你要挺住,我不准你死。我花了三年令我自己释然,又花了三天摆脱了调香宫妙香娘子的困束,我好不容易可以正视对你的情感,我不要你丢下我。”
他用力地挤出一个微笑,虚弱地喘着气。他忽然抓住我为他擦拭伤口的手,缓缓地放在他的脸庞,轻轻呢喃:“就让我最后一次,感受一下你的温度,好吗?”
整个将军府失去了色彩。
喜庆的大红色,对我来说意味着荒凉。
我从雕花柜深处拿出那件绿罗裙,抚平皱纹后换上,再细细地为自己上了妆,施了粉黛的脸庞终不再是那般苍白。
梁光说,喜欢我穿绿色,却没能在他临死前见我穿绿色裙装的最后一眼。
但是往后余生,我希望能一直陪伴在他左右,不离不弃。
这把剑,沾了他的血,是我最后的归赎。
梦中的绿罗裙,飘向天边,转眼一切化作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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