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再见的邻居

作者: 巧语妮音 | 来源:发表于2017-06-14 06:49 被阅读0次

    第一次见到毕老太很有意思。

    我们在店外忙活,一个耳边别着黑卡子的老太在旁边站了一个多小时。随着我们忙碌的手势,一会儿抬头 ,一会儿低头。她眯笑着,想张嘴说话 ,见我们转背张罗,无暇对应,又咽了下去。太阳西沉了,才恋恋不舍地走了。看得出,她一直想搭个腔,我们太忙了,没理她。当然,也还不熟。我心里咯噔:这都什么人呐?没个事?

    三天前,我们租下这间门面,准备开个服装店。租房,进货,扎架子一气要呵成。我和母亲要赶在天黑前将外面的竹竿扎成井字型,这样和室内连片形成一张大的竹竿网就是简易货架,明天就能成排挂衣服,早一天开业,早一天收益。因为近年关,选址匆忙,无从打探比较,就匆匆上马了。

    到了晚上终于完工。大家累得呛,母亲准备买挂面来对付晚餐,我转进隔壁杂货铺,一抬头:这不就是下午那个“执着”的老太嘛!她一见我,愣了下,立刻快步迎了出来,满脸堆笑:你是才搬过来的吧?忙一天嘞,你是老师吧?干这个?看样子卖衣服的呢?我想跟你说呢,前一个卖衣服的走啦!他老婆从楼梯摔下摔死了,这房子空好几年了,租给你了?……呸呸呸!我不能跟你说这些……来,面!我头一蒙,瞅了一下她面前黑黑的泛着油光的围裙,皴糙的手,维持着笑,心里不无嫌弃:真是聒噪的人,不知事理!老师就不活下去么?开个店,值得什么惊奇的!才见面 ,说这不知深浅的话!背后言人长短或尽道空穴风,我是不喜的。

    回了家来,一个大阴影生生地盘踞在心头。我没有跟母亲说刚才的事:一个饶舌的老太太,不计较也罢。晚饭后,房东从后面的平房走到前门做个探望,我们聊了会。说到周边邻居。右边毕老太早年是搭棚子卖扫帚杂货的,后来街道拓宽,她买了棚子的地块,做了两间平房,后又加盖楼房,正位于自家的平房院子前;左边许家是土著,上三代都是街上人,三个儿子成家,一人一间的门面。完了,房东着重说,少跟毕家人说话啊,她跟媳妇死对头,不要掺和进去。我心想:你这两家有意思了,才来一天,你们就互相拆台了!我个中间局外人,才懒得理。

    初来乍到,也无话头。接下来一件事愈发地让我瞧不起了。为了美化整洁,沿街两边都栽上了香樟树,才两年的树龄。树干不粗,枝丫不密,树叶零星。春天里,阳光有着香气,各家抱出被子出个晒。一天上午,毕老太将绳索系上两棵树的中间。系好,用手拽了拽,树干娇嫩地左右晃颤。我忙走出问:干什么啊?她神秘一笑:就放这晒被子,不用送到前头大院里,太远了!我一惊,斜她一眼:这不行吧?太小了!她不理,转身回家了。等我泡杯茶出来,她已经抱着被子朝上一搭了!咔擦!随着被子一落绳,两棵树在重力的作用下,头碰头,齐腰断了!她赶忙抢起被子,边拍灰尘,边咒骂:死尸!长几年了,都不结实!我苦笑着走开了。一个脑子不灵光的人,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说的?

    因为隔膜,我们多是挤在自家店铺,无有串门。各自生意 各自相安,也无纠葛。因为做早点,毕老太四点多就起,卷闸门上拉的声音直吸进人的耳朵,哧啦啦的,大清早搅得人不安宁。母亲和父亲也是无法:人家生意总是要做的!听房东说,她老头早十年前就去世了,现在是在儿媳手里讨生活。说她老太也夸张了点,其实,也不过五十出头,身体也还板实健壮,只是不太梳理收拾,日常头发都是凌乱的,显得老相。她早起一个钟点,生好大桶炉子的煤火,然后和好一大盆面粉,这都是技术活,只有她行。一切就绪,儿子起来了,母子二人就着晕红的灯火就忙碌起来。她家早点主打各式包子,炸油条,兼做朝笏板子。到了太阳露脸,上街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便有搀儿扶女的乡下人路过,瞧了,是个稀罕物,便买几块钱的给孩子尝个新鲜。一天瞅下来,做得不多,个大实惠,多是卖得尽。本街上门的寥寥。母亲笑:还是脏了些!有一段时间,对街来了一个疯子,衣衫褴褛,形容憔悴地靠着一扇废弃的大门。母亲瞧着可怜,盛了一碗饭过去。第二天,他又来了,母亲准备再送一碗,毕老太拦住了,嗓门大:你们家不容易哦,我这有剩下的包子,都是养猪的,不如养他这头猪哦!她递过去,狠狠地塞进怀里,总是捞一句:养这人 ,作孽哦!仍是日日里四个大包子留着,直至人没来。

    邻居做得久,看出老太的不容易。她家生意门类多。白天里,媳妇儿子多在菜市场忙活,家里的生意全是毕老太照应,上午忙早点,下午拆洗清洗案板工具,有上门买杂货的,放下手里的,拎起地下的,没得歇功夫。毕老太自己套着的油污马黑的围裙,没见洗过。整日里进进出出像个陀螺,又像缩了水的茄子。一天,我回店里,母亲指着桌上的盘子:看!给雨欣的包子,馒头呢,隔壁送来的!我奇怪:我们不很热火,干嘛送?母亲笑:估计见我们不大买吧,也是个好心意。我哼一声:你吃?母亲摇摇头:不喜欢,也不能抹了人家。以后猪油什么的,也不要走远了买,就隔壁吧。我心想:三个包子就攻下山头了!真个生意经了!

    没等我们上门,毕老太上门请了。一天,天气阴沉,也没什么顾客,我下了班,跟母亲在店里聊天。毕老太在门口缩头缩脑地朝店里一张望,见我们都在,走了进来,说,你们到我那那坐坐,我那凉快呢,你这太挤了!人家都说了,不去也不好意思,我们交代父亲来人就喊,就跟着去。

    进了才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上次慌急,没瞧仔细。这次,瞅真切了,她家底楼的两间门面房竟然没有窗户!光线暗淡不说,因为不通风,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子酸腐臭烂的气味。我很奇怪:为什么不开个窗户啊?这房子住着多憋屈啊?毕老太朝后努了努嘴:后面的不让,说开着窗,对着她家院子,不安全!说完,自己先黯然了:打了一架!老头子气了一月,死了。唉,做房子,不是为了出人命的!坐了会,东扯西拉的,毕老太讲到初到街上的艰难,讲了媳妇的冷面,讲了自己的腰酸背痛。我实在不明白,她对着我们,为什么这么多的实在话!时间快。母亲觉得更热,就说称点牛肉回了。毕老太称好,递到母亲手里,偷偷说,按批发价给吧,三十五一斤。不能让我媳妇知道……完了,我们出门,毕老太突然说,汪姨,你们常过来坐坐啊,好几年都没人说个体己话了呢!我一个儿子也是白养了的!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突然冒一句:人老了,就是可怜!我知道她说谁。

    母亲没有经常去坐坐。我们也忙。只是有一天尖锐的哭喊声惊动了我们。我们从店里奔出,朝外一看,只见两个人撕打在地翻滚。是毕老太和她媳妇。母亲边吼不能不能,边拼着命地将她们分开,扶起了坐在地下的老太。老太太脸上全是一道道抓痕,头顶被扯了一片头发,荒荒的一块,泛着瘆人的白光。母亲心疼地朝她媳妇一吼:你也下得了手!毕老太声斯竭力地哭喊:这绝八代的讲我扎了钱喽!天天回家盘!她的儿子愣愣地一旁站着,好像是别家的事情。母亲后来有次悄悄问过这事,毕老太嘴一瘪:我不扎点起来,我老了,靠谁?母亲看看自己上次拉架划伤的手背,默不做声了。在家提到,我笑:人家提醒少管呢?母亲提高声音:看着打死啊?

    后来,毕老太继续地埋头做马 ,也为是否扎钱盘查鸡飞狗跳。偶尔有空闲,也会拉扯母亲过去坐坐,她那屋里是离不开人的。我们的生意时好时坏,像个心不在焉的孩子。她宽慰母亲,说孩子大了就好了;母亲宽慰她,少与儿媳争执。两人竟然熟络了,日子仿佛粘稠了起来。在这有着生疏气息的地方,母亲渐渐地不再焦虑,沉下心维持店铺的经营,等着最后一个孩子的毕业。

    六年后的一个晚上,我们收拾干净,离开了那个地方。一段艰苦的岁月宣告着结束,从此再未有踏入。十五年变化太大,外街拓宽了,大型超市接二连三地开了起来。里街渐渐无有店铺,寂寞得像一场电影后的散场。一天傍晚,我因有事去那条街,路过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不由自主放慢脚步,回头搜寻熟悉的场景。物是人非,空寂寥落,曾经的店铺已是铁锁把门。我边走边回头,满怀思绪。突然一个身影急促地从后面撵上来,急急地喊:你是汪老师吧?是吧?是吧?你爸妈还好吧?你孩子上大学了吧?你变得我都不认哦……我远远地站住,回头,朝她笑着。听她欣喜的声音,急促地询问。

    她是我曾经的邻居。十五年后 ,她已是头发花白,腰背佝偻。岁月败的不仅是美人,普通求活的人更是斑迹驳驳,像渐渐风干的水果,留下一圈圈的皱痕。在生活混浊的水塘里,没有谁能逆流而行。我也逐渐皱纹衍生,双目眵糊,新的时空里,也有着另样的一地鸡毛。想必,她也有,我已是不见。只是,在那条街上,过往里,我们彼此见证过,温暖过。有过疏离,见过不堪,撕拉生扯里,却都是在用力地生活。她记得,我没忘。夕阳的余晖映照她满脸笑容,也柔柔地照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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