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我们看菊花去》,白先勇 著,收录于《寂寞的十七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
“姊姊的微笑总是那么温柔的”,温柔中浮现一片紫红的幻景。幻景里有挣扎、有疼痛、有心中渐生的恐惧,当这一切被平静与温驯消弭,置身于世间常态中的姊姊,她的世界就如同“这十月天愈更萧条”。
何为世间常态?是姊姊与“我”坐在三轮车上聊起小时候的事情高兴得忘了形,姊姊忽然大声唱起儿时的歌谣,引得“三轮车夫回头很古怪地朝姊姊看了一眼”的来自他人的想法。“我”知道这种想法,它让“我”的脸发热。这种“在意”令姊姊的天真在“我”眼里虽然同小时候一样,却已失去了往昔浑圆、俏皮的韵致。
小时候的姊姊,是奶奶最爱的“苹果妹”,那时的她“胖嘟嘟的两团腮红透了”。奶奶的最爱,在姊姊的记忆里是其快乐、无忧的一页。这一页,当姊姊同“我”聊起时,是那么流畅,那么清新,又那么欢快。这些陈年旧事,有着无从指摘的日常,它们在大南瓜、山楂饼和荸荠的添加下,渲染出“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来”的慈蔼。这副亲切的构图里,姊姊的天真泼洒出她内心“真正的常态”。姊姊还记得小时候同“我”一道荡秋千的乐事。还记得立立跟见见“死于非命”的惨状,从那时起姊姊再也不养狗了。这一喜一悲,灵动的文字映出姊姊澄澈的内心世界,那是一个任何人都能走进的世界,却在“愈是后来的事情姊姊的记忆愈是模糊了”的平白的叙述下,姊姊内心那份当有的澄澈变得凝滞而枯萎。
枯萎是白先勇在小说《我们看菊花去》里营造出的关于“悲秋”的意象。“我”家的院子原本寒碜,于秋日里更透出萧条,这份落寞让衰飒的秋景映入眼帘,不由得晕染出一派荒芜、杂乱的凄切。凄切中,姊姊的装扮有着与入目的秋景交叠重合的邋遢,仿若被台风吹倒的杜鹃花,萎缩得不仅今年,“明年也未必能开花”。院子里的扶桑,枝条上零零落落的尽挂着虫茧,才露头的花苞给毛虫咬死了,“紫浆都淌了出来,好像伤兵流的淤血”。毛虫对扶桑花苞的糟践让文字里的留白显而易见。它呼应了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的姊姊,未加明言的遭际在“毛虫”的意指里经由符号式的象征一笔带过。
姊姊那一头一束一束绞缠在一起的乱发,配以蜡黄的脸色,无光的眼睛,“东扯西拉,愈更臃肿”的身形,在在皆向读者描绘了一个令人不适的女子形象。这是与所谓的世间常态不合拍的形象,在他人的眼光里异样而扑朔。
姊姊给他人留下了一个模糊不清的观感,这个观感在“正常”与“疯癫”中徘徊。何为“正常”,何为“疯癫”,简单的二分法不应作为划分正常人同疯子的依据和方式。只是,来自世间那个常态的力量有着无穷大的制约之势,它让姊姊心中存在的瑰丽的世界在这种力量面前脆弱无比,一触即溃。
一个粗暴的指证,“疯子”成了姊姊在他人眼里的常态。恐怕只有那头胖猫咪能明了姊姊内心的诉告。这头猫咪作为姊姊日常中的不可或缺之“人”,姊姊对其倾注了莫大的关爱和照护。在这别样的“亲情”的慰藉下,猫咪填补了姊姊曾经的失去,这又是作者设置的一处成功的留白,它让“失去”成为打开读者无限遐想的一个导引。
与“我”一起去看菊花,猫咪不能同去,这让姊姊很难过。难过的姊姊“看”出了猫咪可怜的样子,“没有我它要哭了的”。姊姊眼里的世界纯真、洁净,宛若无尘的净土,猫咪即为姊姊同这片净土联结的纽带,离了这个熟稔之“人”的相随,面对另一个世界的嘈杂与荒乱,姊姊用“她心中渐生的恐惧”作为抵御那个世界给自己带来的畏怯和迟疑。
白先勇笔下的台大医院,各种声音“在这个博物院似的大建筑物里互相交织着”,哭声、呻吟、架床上的颤抖,汇聚成异常热烈的景象。这般热烈,同燠闷、冲鼻的气味相互映照,于一双发怔的眼睛的瞪视下,突显出内在的冷漠和森然。
这是一双阴郁的眼睛,有着惯性力量的支配下对周遭事物的疏离。疏离中,尘世里的他们对每一个走过跟前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扫上一眼”。常态让姊姊被这一眼扫出了愈来愈迟缓的步子,随之而来则生出了对自己不熟悉的世界所感到的恐惧和退缩。
姊姊有了挣扎,出于恐惧的本能。“我要回去嘛!”姊姊的呼喊引来他们好奇的目光。终于,如同死水般的日常被一幕看来好笑的场景打破,他们不会错过这难得的“振奋”。“我”和姊姊的拉扯,让走廊上围观我们的病人里有“几个人嘻嘻哈哈笑出了声音”,还有“两个小孩跑到姊姊背后指指点点”。钝朴的文字让白先勇的早期作品透着生涩,却仍然较为活泛的表现出作者悲悯世人的普世情怀。
姊姊以她对现实世界的抗拒,招致他们用“疯子”这一加衔对姊姊进行收治。在姊姊恢复了平静与温驯之际,其内心那个瑰丽的世界作为常态的对立面得到暂时的矫正。
矫正,一个可怕的字眼,它并未出现在小说的行文里,而是用姊姊臂上露出的一块紫红的伤斑寓意了姊姊经由抗拒而收获的创痛。这种创痛在姊姊朝林大夫的诊室走去的路上,以细腻的环境描写刻下了文字深处难以弃绝的阴影。阴影恰如一道深深的屏障,隔绝了姊姊同她所向往的世界的依赖。她被常态俘获,朝着磨平挣扎、疏离恐惧、不知疼痛为何物的深渊坠去。深渊尽头,除了发怔,别无其它。
从此,“紫衣、飞仙、醉月、大白菊”,它们退出了姊姊的视线,也让“我”担心胖猫咪见不到姊姊回去真的会哭起来。结尾的留白,让姊姊的世界堆满太多奇异的想象,却在散发着阴寒之气的常态的碾压下,揉碎了作为“我”的快乐之源的姊姊过往的笑颜。这使得白先勇用留白作结,给这篇小说在想象空间拓展出余味未尽的遐思之际,悲悼了一段青春迷茫的流年之殇。
(全文完。作于2021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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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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