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说,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一个有天才的少女,突然爱上不该爱的男人了。这句话现在体味,似乎完全是在说她自己。这位过去在上海滩用笔写尽传奇的年轻女子,只因生命中一场无意的邂逅,人生既被书写,也被改写。
这位书写并改写她命运的人,就是胡兰成。1940年代中期,当时在汪伪政府担任宣传部政务次长的胡兰成,与张爱玲开始了一段持续三年的爱情婚姻关系:一个朝三暮四、招花惹草,背情弃爱;一个不问出处,不畏将来,全情投入。对于这一出著名的男女情缘,胡兰成日后在他那本题为《今生今世》的回忆录中,用了大量篇幅去追溯,仿佛是一个努力为张爱玲前半生立像的塑像者。
不管张爱玲本人愿不愿意,张迷们承不承认,就我个人阅读体会而言,毫不犹豫地认为,在这个世界知她为人与文章最深的,还是最后抛弃她的前夫胡兰成。即便到了今天,我也还未见有比胡兰成理解的更为深透的文字,这一事实大概也是可哀复可叹的。
胡兰成称《今生今世》为“忏情录”,取的是《红楼梦》的春秋笔法,借男欢女爱,慨家国政治,旨在表述自己何其虚惘又实在的一生,本并无意专写张爱玲。但正是这本书,误打误撞地成为有关张爱玲生平最弥足珍贵的历史文献。
张爱玲少女成名,但一直很刻意维持自己的私人空间,很少有私生活的记述,这一点和那些靠贩卖自己私生活扬名的女作家多少有点不同。她生前,除了出版的文集如《老照片》、《张看》、《余烬录》等偶有虚虚实实地旁涉自己真实生活外,基本上对自身的处境与心境始终都很缄默,以至于后来“张学”兴起,想找她的文献材料,都极困难。而胡兰成《今生今世》中诸如“民国女子”等章节,浓墨重彩地写出了张爱玲的点点滴滴,已经成为最全面也是最真切的记录。
所以,《今生今世》写张爱玲,首先就有作为最真实“历史遗迹”的好。读里面的文章,一旦能撇开张爱玲的光环,带着平静的心去阅读,会发现很多有趣的屑末。比如,从这本书中,我们才知道张爱玲不喜欢交响乐,也讨厌自9岁学到15岁的钢琴,却于京戏、蹦蹦戏、绍兴戏这类民俗的东西情有独钟;比如,我们了解到,她从不会悲天悯人,也不会去同情谁,慈悲布施的心全无,“世界里是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比如,我们被告知,她缺少生活技能,爱看书,但高度近视,看《金瓶梅》连宋蕙莲的衣裙都会留心到;比如,我们八卦地得知,女神原来也爱看小报,很多庸俗不堪的句子,她经常看的花枝乱颤。
也许,确如止庵所说,在张爱玲研究中,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是最难得的“重要文献”与“海内孤本”。现今所有谈论张爱玲的文字,都离不开《今生今世》的材料给予和观点框架。
胡兰成写张爱玲的“好”,有了解之最真实与最深切的好。胡兰成文章中说,有一次他和张爱玲聊天,说“因为相知,所以懂得”,张爱玲纠正他,“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是一种知己之感。
张爱玲一生唯一的知己就是胡兰成,也没有人可以像胡兰成一样如此深远地走入过她的身心。张爱玲认识胡兰成时,胡兰成40岁,而她才23岁,此前从未与异性谈过恋爱。我们看她文章,会很容易感知到,她的生命历程与人世体验,是极度缺爱、极度敏感、也极度需要安全感的女子。她自小过着近似被双亲遗弃的生活,除了幼年时对母亲也有过“浪漫蒂克”的爱之外,从来没有从爱情的角度爱过别人。她像“恋父”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唯独爱过胡兰成,那种依恋、依赖、依附、依从,是不计所有、飞蛾扑火的决绝。
胡兰成曾说,我于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否认,他和张爱玲间曾经确有过一段神仙眷侣般甜蜜静好的日子。胡兰成不能说不爱她;而胡的才情与风度也的确深深地吸引与打动过她。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如此写道,“两人伴在房里,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连同道出去游玩都不想,亦且没有功夫”。
所以,胡兰成后来写《今生今世》,凡是写到张爱玲时,都极真极深,为所有人所不能比拟。胡兰成毕竟与张爱玲是夫妻,也是知音,他对日常张爱玲了解之深透,对张爱玲作品的细读与感知之迫近,是直觉的,也是准确性,是任何研究者所无法替代的。因此,胡兰成所发表的那些评张文字,天然地就有非同一般的色彩与意义:这些文字,不是雾里看花的,不是隔靴搔痒的,而是来自爱情的追索,也可能是来自心灵的报告。
《今生今世》中,胡兰成回顾他与张爱玲的相识、相爱,二人情意绵绵,又如同张爱玲所陈的“欲仙欲死”,但落脚点全部是“相知”。胡兰成晚年,呕心沥血写《今生今世》,夫子自道说,“不堪入有学问者之目,惟众人之无学问而但识字者读之偶有喜爱,这就可以了。虽然,此书终当不朽”。他的希望没有落空,单凭那些对张爱玲真切有深情书写的文字,此书足以流转不息。
胡兰成写张爱玲的好,还在于他完全妙笔生花,将张爱玲写成了永恒的“女神”,鹤立鸡群,卓然不同,嫣然百媚。他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单这句话,天下就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把自己的女人写的如此光彩照人,虽然他也像吴秀波一样薄幸。
《今生今世》中,除开《民国女子》一章外,其余还和张爱玲有关的篇目,是《汉皋解佩》、《天涯道路》、《永嘉佳日》、《雁荡兵气》等节,这些文字,无一不是深情款款,那种淡然“旧游之思”,让人如痴如醉。他写张爱玲的美,写她的单纯,说她的可爱,讲她的聪明,都可谓清明之至,文字都是零溦小沐,不会去刻意浓妆艳抹地描述,更从无夸张矫情的情绪乱飞,竟出奇地淡然至极,又极致般地白月挂天,幽趣弥满。中国文学史上,实在找不到比他更能如此“美感地写女人”的文人了。
他的文字如此华美,心思如此细腻,往往呈现出一股忧伤又绝美的姿态。他写对张爱玲的深情, “我只觉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他谈他们心意之相通,“我与爱玲只是这样,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厌高,海不厌深,高山大海几乎不可以是儿女私情”;她只是坐在一旁,他如醉似痴,“她本人却宁像晴天落白雨”;连分手时的张爱玲,都是如此优雅一如明清画卷中人,“离别时,爱玲说了李义山的两句诗: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原隔座看”。 胡兰成笔下的女人,口中的张爱玲,不似人间又不在天上,潇洒而幻美。
胡兰成写出的张爱玲,那种美好形象的张爱玲,且淡、且清、且浓、且冷,是中国文学中见不到的。胡兰成那轻灵圆润的文笔,用字遣词的韵味,甜腻妩媚的文采、慧美双修的词藻,实是用文字堆垒出了一尊现代中国女神像。
从这个意义上看,今生今世遇见这么一个男人,张爱玲的幸与不幸,她能够做的与应该做的,也许都潜藏在里面了。她在《惘然记》中说, “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也许也正因为这,所以她至死无言。
2018,9,26,晚间闲谈(更多本作者文章,敬请搜索今日头条签约作者账号:“刘愚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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