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念是寒雁

　　她坐在我对面，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眼神走向烟雾的末端："他在外面有多少女人我都不管，只要准时拿钱回家，还有，别把什么病带回来！"我很意外，不是因为这种论点，而是说出这种论点的潇洒女人是我为她懵懂又一直怜惜着的寒雁。

　　初识寒雁，是大学报道的第一天，而实际上自高考后我们就已相识。没错，我们是网友，高考后的我们相识在一个叫做"大四心情"的聊天室里。聊天室是群聊模式的，我们在一片或难舍别离或迷茫踯躅的气氛中提问着一些格格不入的问题，就像某些特别认真的回忆一样让他们发笑。很快我们就在别人的冷漠中找到了彼此，加了OICQ，开始真正成为网友。巧的是，她居然跟我报了同一所大学，一座北方古城里还算闻名的综合类院校。我坦言那时我的确有男女网友见面的兴奋与紧张，但却并不抱什么希望，我有一个暗恋着的，即使她飞去国外也仍然让我魂牵梦萦的女同学，更重要的是，寒雁告诉我，她有男友，是在"大四心情"里认识的真正的大四生，他叫秦杨，已在据此遥远的南部沿海工作。她说寒假时一定要去看他，就像微凉时执着南飞的大雁。"所以你网名叫寒雁？"我无意间发现了自己的小聪明。寒雁对我微笑，有着脱离于世俗的骄傲。

　　寒雁是那时的我所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白，高挑，杏仁眼瓜子脸，散发着一种清冷孤傲的气质。后来我想，这或许是我愿意走近她的直接原因，但那时我总试图用"投缘"来掩盖庸俗的自己，并由此觉得尽管作为一个异性，我也可以掌控对她的距离，来维持一段纯粹的友谊。寒雁和她室友关系一般，也没有要好的朋友。于是，同样从网络走下来的我成为她的知心好友，用现在的话讲，应该叫男闺蜜。可惜当时并没有这么接地气的名词，她称我是她的蓝颜，别人称我为她的男友。

　　秦杨是寒雁的一个秘密，但在我面前这又成了她不自觉的炫耀。比如，故意叫我陪她去邮局取一个秦杨寄过来的包裹，里面装着核桃大枣和一张甜腻的纸条，寒雁就像看到一袋金子似的，说你看你看他又给我寄这些好东西。再比如她告诉我她把秦杨的来信按日期整理起来，又在那个手机刚刚经历摩托罗拉的时代，把秦杨的每一条短信抄在日记本里，她说怕有一天手机丢了会失去这些美好的细节，然后把本子拿到我面前，说你不能看。

　　我猜想，应该只有我知道她和秦杨素昧谋面的"爱情"，尽管我也偶尔会像聪明人一样劝寒雁别太投入，网上的东西不靠谱。但老实说，那时的我却很坚信她俩的爱情，我和世纪之初很多的网络孩子一样，以自己的真诚去揣度这个虚拟世界，用一颗真心在这个看不见的地方交付自己最真挚的感情。一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那个时代的网恋是纯洁而神圣的，与现如今的真不是同一个概念。因此，我接受她的炫耀，乐于像一个热心读者一样听她关于他的唠叨，就像听一个美丽的故事的连载。我也由衷希望他俩能好下去，走到现实里，结婚，生子，白头偕老……就像怀着一颗感动又激动的心，期待一个美丽的故事有一个美丽的结局。

　　但一切都来得太快，我还未够时间去憧憬更多的情节。

　　那天傍晚我正在打球，寒雁的一个室友找到我，说寒雁一大早出去，逃了一天的课，到现在也没回宿舍，手机还关着，问我知不知道她去哪儿了。这个室友算是寒雁在宿舍里关系稍微近一些的，也就是食堂遇上了就一个桌上吃饭，走路遇上了就一起同行一段的那种。作为朋友，我很骄傲，也很悲哀地说，寒雁只有我一个朋友。"她昨晚打电话到很晚，一开始有说有笑的，后来就开始哭，不说话也不挂电话，不是打给你吗？"这个女孩的语气带着试探，并且诡异地看着我。"没事儿，我去找她。"我只能简单回应。

　　情侣中的吵架也是寻常吧！尽管那时的我还没有恋爱过，想也觉得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我尽管有些疑问，却并不焦虑，就一直在篮球场边上坐着。我对她可能去的地方一无所知，我只是她心事的忠实听众，没有想过去掌握她的芳踪。我只能给她已关机的电话发短信，说我在找她希望看到后联系我。说到底，我是这一对如花美眷的看客。

　　我的手机始终等不到寒雁的回复，目光却等来了寒雁闲坐在双杠上的身影。我忙跑过去，询问她是不是跟秦杨吵架了。寒雁转过身，对我的出现和我的问题丝毫不惊讶。"咱俩在一起吧。"我怔住，仔细辨别了她的吐字，试图从中听出一些醉意，但没有找到任何可疑。"他们都说咱俩是一对儿，那咱俩就好了吧。"寒雁的声音依然飘忽轻柔，头却猛地像我凑过来。我意识到她并非跟我说笑，就故作镇定地问："那秦杨呢？""他是个人渣！"寒雁轻吼，似乎用尽了力气。我没有继续问，我知道，寒雁接着会向我道出一切的，我是她故事的唯一听众。果然，她像往常一样开始了对这段故事的连载，只是今天这段似乎到了一个悲剧式的高潮：秦杨在电话里告诉寒雁，他在出差期间与一个其他分公司来此出差的，第一次认识的女同事上床了。

　　我很吃惊。身为一个男人，不，那时应该只算个男生，我理解雄性荷尔蒙对性的渴望。在我当时的感情观里，"爱情"加身的秦杨，给寒雁寄红枣核桃的秦杨，不该轻薄至此。这是亵渎与辜负，何况对象是那么美丽那么痴情的我的朋友寒雁。我不知道如何安慰面前呆滞的她，是跟她一起愤怒咒骂，还是强作安慰。无论如何，虚拟的爱情堡垒，在昨晚，闯进了现实的贼，偷光了所有的珍宝，并留下狼藉一堆。

　　又过了一个星期，寒雁再来找我，把一封信拿给我看。这是她第一次给我看秦杨的信，字迹工整，工作后的人很难写出这么清晰好认的字。"再次向你说对不起。在与你似是而非的爱情面前，我真的很徘徊。也是出于对你的真诚，我才向你坦白......"我顺着寒雁手指的地方看过去。"似是而非！"寒雁的声音在颤抖，是一周前那个晚上所没有的悲泣。"似是而非？你能给我讲讲这句成语的意思吗？就是说一切都是假的吗？"寒雁瞪着一双泪眼看着我，行人们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我依旧无法作答。因为我不认识秦杨，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此前的一切，我仅仅是以一个十九岁的从未恋爱过的男生，一个寒雁的要好的朋友，一个在网络里从来不撒谎耍赖的孩子来臆测他们的感情。那一刻，我很想给秦杨打个电话，片刻后又放弃了，是质问他"似是而非"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是把他的道德品行狠狠骂一遍，或是告诉他寒雁现在痛不欲生……哪一种，都改变不了结局。当然，我带着不忍刺激寒雁的怜爱，和自己性格中小小的懦弱。

　　这事就在时间中平息了。寒雁最后一次跟我提起秦杨，是说她给他发了一封邮件，网上开始的就在网上告别，不要写信打电话发短信这些，现实总是太惊悚，她怕。邮件中诉说了她对这段感情的真心，以及她离开的决绝。"秦杨说他哭着看完邮件"寒雁似乎颇感安慰，"他并没有挽留我。"她最后说。

　　此后，我与寒雁联系减少，各忙各的，甚至有哥们安慰我说分手了没什么大不了，我们学校漂亮女孩多了。我也不想解释什么，就像对待曾经那些我们恋爱的传言一样。或许，寒雁希望这段往事彻底消失，不仅是秦杨，还有一直观看她欣喜到绝望的我，怕有一天，有人会嘲笑当初这段"爱情"的荒谬。可是，我多么想告诉她，我不会。

　　毕业八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再见寒雁。她已婚,老公是做生意的，她没有工作。说到近况，就是开头的一幕。我难忍悲哀，为那个回不去的简单的世界里，坚信爱情就是忠贞的，背叛就是可耻的，一切是那么泾渭分明的我们。以及，人们可以敲着键盘付出真心在陌生的角落里咀嚼爱情的互联网刚刚来临的年代。

　　在她的烟圈里，我尝试着想起那个抱着电话哭的姑娘，那本贴满短信的本子和"似是而非"的释义，可是，已然想不出来。

　　但我依然作出成熟男人该有的玩世不恭的样子，跟她一起抽烟，一起讪笑狗日的生活。惟独，没有一起怀念少不更事的那段曾经。毕竟，大多数人最终都难免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青春难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