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题为《而流连光景不觉有年矣》。单看标题,打死也猜不出车前子要写的内容。读了半天,才意识到作者流连的“光景”是语言——绘画语言和写作语言。
首先分析的是明末清初小品大师张岱的语言。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张岱的《湖心亭看雪》,算上后人加的标点,共197个字,而后人的赏析文章,加起来早已是千言万语。说来好笑,上世纪八十年代读书,只知道唐宋八大家,从未听说什么张岱。有一天,随意翻开一本历代散文精选,恰好看到了《湖心亭看雪》。又随意扫了几行文字,顿时坐端正了。“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好一个“上下一白”!好一个“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尤其是后者,放到现在,就是航拍的镜头。画面疏朗,开阔,隽永,语言凝炼到极致。便怀疑作者是用灵魂之眼,在高处俯瞰舟中那两三粒肉身。以我当时的阅读经验,总觉得文章中尚有万语千言,但只能有所意会,难以言传。此外,便是联想到了柳宗元的那首著名的诗(《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孤舟之中,蓑笠翁乃是近景,一人独钓寒江,仅“一粒”,更觉孤独凄清。张岱的亡国之憾,当年却是没有读出来。
车前子既是作家,又是画家,他看到的文字则是绘画的技法。他说,张岱的小品干净,像宣纸上洒落的淡墨。
“而《湖心亭看雪》尤其如此。在我看来,空白原说不上干净,也就是说空白并不等于干净。干净是种精神,但与其说是精神,不如讲为物质更为传神,总会觉得意犹未尽。有句话‘人书俱老’,用淡墨也有滴水穿石的时间推门而入,人墨俱淡。还有就是枯笔,枯笔和淡墨,这是黑里求白的具体表现。枯笔使白破黑而去,如月出天山;淡墨让白摸黑而来,似烛照铁屋”。
我不懂画,不知道何谓枯笔,何谓淡墨,但却大致能领会一点意思。读过八大山人的画,似觉其笔枯,其墨淡,但不知其所以然。车前子一解释,好像又明白了一些。墨分五色,其中有白。“枯笔使白破黑而去,如月出天山;淡墨让白摸黑而来,似烛照铁屋”。一个是破黑而去,一个是摸黑而来,神了。语言文字何尝不是如此,宜枯宜淡,无须大喊大叫。柳宗元的孤独,全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此二句不知是不是破白而去的枯笔。天地间唯一可见者,蓑笠翁一人而已,或者便是摸黑而来的淡墨。那么,张岱的“上下一白”,就该是枯笔,而那一点亭,那一芥舟,那两三粒人,无疑都是淡墨了。写文章如同绘画,不要把话说满,不要怕人看不懂,须给人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动不动就抒烂情,就发议论,往往适得其反。
接下来车前子论及鲁迅的《秋夜》,味道更长了。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一株是枣树”是枯笔淡墨,“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为湿笔浓墨。“一株是枣树”用笔短促,“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用笔悠长,又长又浓,不乏峭拔地拖出: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
车前子所说的“湿笔浓墨”在我看来,是强调,是对萧索的强调。韩寒以及不少“作家”,认为鲁迅的写法没有特别的意义,那只是他们的看法而已。
2022年1月4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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