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自己同时存在两个地方,既在这里,又在那里。
——1991年法国电影《维罗尼卡的双重生命》
图侵删一
我桌上有一本旧日历,去年的,但很新,只有一月份前几张被撕去了。似乎时光流淌到日历上便静止凝固,在清晨的琥珀色阳光里投下蜿蜒的黑影。
日历是新的也是旧的,时间是真的却也是假的。
时间只是人为设定的尺度,看得见却摸不着,感受得到又无法挽留。可时间确实存在,它沉闷地伫立在我们背后,把生命当作一支粉笔在人生这块黑板上慢慢消磨掉。
人往往是复杂的,用单纯的时间尺度来衡量未免过于草率。那该拿什么来衡量人的生命呢?
日历不会作出回答。撕裂的痕迹依旧狰狞,宛如灰白古墙上爬出一条枯索的藤蔓。
下一页,1月7日。
窗外有少许阳光洒落进来,卑微得如同白炽灯光。两扇窗叶相对无言,窗台中间覆盖着厚厚尘灰,聚拢后拥簇着那盆枯败的仙人掌。
昨天才给仙人掌换的盆和土,但它依旧不可遏制地坠入了生命的末期。生命最孤傲的地方就在于不受人的意志摆布。
我扯下破旧的窗帘,扔在水桶里,不多时便沉了下去。又从仙人掌的旧盆里挖出那把木梳,把它也扔到水中,细细洗净,一瞬间,有些折磨我许久的问题似乎有了答案。
昏暗的房间里沁入了清新的气息:那是骤雨洗礼过的茉莉花香,甘甜旖旎,恰到好处。只轻微一嗅,馥郁的芬芳有如实质撞入心怀。
哪里来的花香?陌生又熟悉。
清幽的香气拉扯着我的心神,用回忆编织着名为愿望的樊笼。这愿望逐渐张狂,像炽烈的火撞进飓风的怀抱,又像黑冷的砂投入深谷的沟壑。火与砂迥然不同,拥在一起都那么决绝,炼化成名为执念的陶片。
这片执念总搁在狭小的心里,因此伤痕累累,积重难返。而我等待一场义无反顾,剖开一切的手术。
二
我心里住着一个少年。
他永远风度翩翩,志气激昂,敢爱敢恨,开朗乐观。
但是我沉默少言,目光短浅,优柔寡断,木讷内敛。
原本毫不相干的两种形象,缠绕成根,生长发芽,催开两朵背向而立的花。
他是向阳的白蕊,灿烂得灼人眼眸;我是暗面的骨朵,执着于暮夜自赏。可惜灿烂的终究被压抑在心底,于是世上多了一个懦弱的人。
多年来,自卑的我早已习惯隐没在人群之中,存在感轻如羽毛。不与人争辩,减少跟他人的羁绊,不越过任何一条线。自然,从来不会见义勇为,也不须明辨是非,只蜷缩在自己的舒适圈内。
灿烂的少年一直在我心底呼喊:不是这样,不应该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他似乎很明白什么才算正确,可惜我不是他,我也不想成为他。
我心里永远囚禁着一个少年。
高二那年,黯淡无光的生活里闯入一片阳光,照亮了心底某个角落。光影交织间,陌生的来客渐渐近了。
他个子不高,笑起来样子挺傻,像极了《触不可及》中奥玛·赛的招牌笑容。成绩不算拔尖,但班级里数他最积极,总会赶在别人之前做完事情。自诩为班级才子,有点空闲时间就喜欢写诗,虽然作品往往只是差强人意,但他自己显然乐在其中。
当他以极短时间和班级里的同学们打成一片后,很快注意到了怪异的我。几次不咸不淡的搭讪后,难以结交的我似乎引起了他的兴趣,于是他干脆把座位移到最后一组的最后一排————孤零零的我的旁边。
“你干什么?”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域的小兽,我警惕地盯着他。
“同学,不要紧张,”他把一叠书本摞在桌上,毫无顾忌地直视我,眼神清澈得很,“我是好人。”
我对他的友善有些抗拒,习惯了孤独的人怎会轻易接受陌生人的热忱?可他自来熟,开始频繁出入在我的视线。像一束炽烈的光,想要撕开我眼前的暮色,久而久之,我渐渐能感受到那股暖意。或许有个朋友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某天下午,学校为迎检开展了卫生大扫除。等小组其他人陆续离开了,我提着火钳和簸箕下了教学楼,往班级负责的卫生区域走去。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后背忽然被抵上硬邦邦的东西,“嫌疑人,现在有些问题需要你回答,请你坦白从宽。”
我知道是他,心里不由有些好笑,但还是放下卫生工具并配合地举高了双手。
“很好。现在请你回忆自己做过的坏事,并清晰陈述犯罪事实。”他故意拔高音调,声音尖锐而刺耳。
“我……”
细微呢喃里,慢慢抬起头。
远处坠入云海的夕阳,泼洒浓烈的深橘色油墨,将西方天际晕染成瑰丽的梵高向日葵,那是生命绽放的颜色吗?目光低垂了,又听见四周缭绕低回的风声,细密疏离的,汩汩流动的,不着痕迹地藏进树叶沙沙中,与辽远到难以辨别的渺茫鸟啼慢慢奏起共鸣。
“我跟同学谎称自己是1985年出生的,实际上今年已经十八岁了。”没有把这当做一场游戏,我认真诚恳地回答起来。
果然他不以为然,语气十分轻松:“故意说小一岁,没什么奇怪的。有其他伤天害理的事儿吗?”
“我还杀过人。”
沉寂忽而像浪潮涨过浅浅的沙滩,烛光填满逼仄的房间,一瞬间就充盈了我们之间的时空,身上每个毛孔都开始扩张,贪婪地吸取空气当中的战栗因子。
背上一松,我放下双手,转头看见他握着扫帚柄的右手微微颤抖,一下,三下,两下,三下……似乎在无意识应和着心跳的节奏。
良久,他才讪讪地开口:“不像是开玩笑的语气。你不会真的………背着人命吧?”
我盯着他逐渐退缩的眼眸,两个字轻巧地跌出唇齿之间:“真的。”
在他彻底张皇失措之前,我慢慢补充道:“那大概是在十八年前,伴随我出生的还有一个死胎……那是我的妹妹。据说是因为妈妈身体过于虚弱,子宫营养不足,没办法同时养育两个孩子。”
他松了一大口气:“原来是这样,我说你怎么会……虽然你这个人有点阴沉吧……噢,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摇头道:“我知道别人都会认为这不怪我。可我总会想,原来有的时候生与死隔得这么近,非此即彼。在母胎里居然就已经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剥夺了他人的生命,尽管一切都是我的生理本能。”
“我明白了。”他放下手中的扫帚,一蹬腿坐到铁栏杆上。
“你明白什么了?”我好奇地望向他。他的身影逆着西垂的太阳,描上了细腻的边线,橘色的阳光一丝一丝地扎进我的瞳孔,忽然有点目眩。
只听他说道:“你总是过度苛责自己,老爱背负一些莫须有的责任,真不知道你是为谁而活。”
我很不喜欢这段话,也不喜欢他这般说教的口气。
我当然是为了自己而活。
这是母亲一直教导我的。她说,人首先要为自己着想,这样才能保护自己,更好地活下去。等我年龄稍大些,就问她:“人想要活下去真的那么难吗?”没有过多的解释,她望着我的眼神确定无疑。
我目睹她辗转于多份兼职工作之间,生活的风刀霜剑在她本不算苍老的面庞上钩划出一道又一道深深浅浅的沟壑。即使头上已有多半发丝弃暗投明,但她依旧十分珍惜地打理。
每个繁星死去、晨光酝酿的黎明里,她总会坐到里屋那盏昏黄的旧台灯边,用那把父亲留给她的枣木梳子把这一把青丝白发,一遍又一遍,细细地梳好、绾起。过了许多年,那依旧是我印象中母亲最为温柔的时刻。直到某一天,她不再梳理头发,那把枣木梳子也不见踪迹。
我问到缘由,母亲木然说道:“我想通了。人不应该需要离开的谁来给自己留什么念想,活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凭什么还要分出精神去回想那些虚无的往事?是该为自己而活才对。”她的眼神低垂着,找不着神采,也辨不清悲喜,但就是这样深不见底的眼神,在我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时候,一下、一下,一刀、一刀,将我的心刻划得遍体鳞伤。
想起这些,我忽然血气上涌,罕见地发起脾气:“你不理解我,请不要对我指指点点。”说完便转身要离开。霎时间身体受到拉扯,剧烈地停滞、翻转。我看着自己校服衬衫左肩上多了的几个灰黑手指印,皱了皱眉。
“抱歉。”不知道他是为之前的话还是为我的校服道歉。
我没有回应,也没有离开,只是惯性沉默。我不需要这样的道歉,因为他说的都对。我此刻的恼羞成怒多半源于懦弱的自己。
他太机敏了,看到我神情的略微松动便立刻招手:“走吧?他们还在等我们过去呢。”
我依旧沉默,但还是拿上卫生工具跟了上去。
从此之后,我的身边多了一个少年。
灿烂的少年。
后来我常常会想,是不是心底的牢笼什么时候悄悄打开了,那个灿烂的少年终究逃了出来?
……
三
厚实的银灰色窗帘被骤然到访的南风莽撞地掀起,然后沉重坠落,瘫倒在窗棂上。只一瞬间,风已灌满房间,床头柜上玻璃花瓶里的几支枯花无助地瑟瑟发抖,而他手里那几张纸早已脱手而去。
我看到纸张高高掠起,哗啦啦擦过墙沿,纷飞如雪片,又白得像他的脸色。诚然,这样描绘一个病患总是不庄重的,但我得说,如果他此刻不是因为这阵风而睁开双眼,我甚至会担忧他是否已经停止了呼吸。
“抱歉啊,不小心睡着了,”他似乎很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但煞白而枯裂的嘴唇毫不留情地冲淡了那些许笑意,“你刚刚讲到哪里了?”
自第五次化疗后,他的精神愈发萎靡不振,白天嗜睡,夜晚易惊,神经衰弱得如同他头顶残存的几撮头发,岌岌可危。
我捡回那几张纸,塞到他手里,说道:“算了,不讲了,这些你应该还记得。老是回忆旧事又有什么意思?”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目光凝住,好一会儿才呵呵笑道:“瞧瞧我这记性,真不记得了。”
我不说话了。
他把那几张纸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好几回,忽然幽幽开口:“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我现在经常梦到这块该死的窗帘,它一直在鼓动着,就像……一个飘在空中的人,可四周明明没有风。
“我去拉开窗帘,只有一大片白雾和无尽的白光,然后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猜,那里就是生命的尽头吧,白光终会像黑洞一样把我吞噬掉,然后我就会沉睡下去,获得人生中最后一张纸——死亡证明。亏我一直以为下一张重要的纸是研究生录取通知书。这也差太远了吧?”
他的脸上依旧浮现出奥玛·赛式的笑容,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考研是他的夙愿,哪怕已经失败过一次,但他依旧没打算参加工作,准备着二战直到轰然病倒。
“一点都不好笑。”我的目光按捺不住地撇到一旁,视线里慢慢薄雾迷离。这是他自罹患癌症两年多以来首次主动谈及自己的病情。其实一开始就没有人打算隐瞒他的病情,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不曾把自己当病人:每一天坚定乐观,清晨早起迎接朝阳,夜晚凭窗游目星海,医生没明确禁止的的食物都来者不拒,一有机会就会外出活动身体。但是这样,真的很勉强吧?
“我太累了,真的。”他紧紧地闭上眼,面容上翻涌开痛苦的神色。
“有些事情明明白白地杵在那里,我没办法视而不见。我亏欠了家人太多太多……他们为我付出了一切,可这辈子我怎么偿还得了?还记得那一天,我坐在电脑前整理资料,忽然就像电视掐灭电源般失去了意识。再度苏醒时,父母已在病床边哭成了泪人。他们比我更难接受我患癌症的事实,带着我辗转求诊好几所大医院,但最后的诊断结果毫无例外。
“这该死的病治愈几率低得可怜,可我家人从没想过放弃。只要我稍微流露出一点灰心丧气的意思,他们就会很不高兴,就好像得病的倒是他们。母亲的身体本就不好,还每天坚持来给我送饭,说不放心医院的伙食,也因为忌口的原因,家里的伙食都得按照我的食谱来。其实吃什么有什么关系?我们每天都是食不知味。
“父亲更忙了,忙得一年到头难得回几次家,就为了能多赚一点钱。在医院里你真能感受到什么叫‘一寸光阴一寸金’,我们家的存款哗哗往外流,早就入不敷出。我姐也拿了不少钱过来,数额多了以后,和姐夫吵架的次数也多了。弟弟还在上初二,每次周末放假都会来医院陪我,他是很怕很怕我死的,有时我白天疲倦想要睡觉,他就会很紧张地拿作业凑过来问我题目,其实他成绩那么好,比我当年强多了,还用得着我教吗?
“这么说来,最清闲的反倒是我了。我的时间一多,就喜欢胡思乱想。原来以为只要远离恶习就可以保持健康,现在才发现不抽烟不喝酒也不见得活长久。可能世间事就是多坎坷,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那些亲朋好友,一开始也是频繁来探望我,有时候病房里甚至热闹得像园游会,可时间一长,也没谁爱来了。我很理解他们,因为我这个病秧子越来越没趣,越来越易怒,连我家人都快无法容忍。
“我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个废物,一只蛀米虫,什么都做不了,连脾气都控制不了。可是我能怎么办?我好想问清楚,又不知道要问谁:这一切是注定吗?是命运吗?可哪有什么命运?我是货真价实的无神论者……可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他突然暴躁起来,用力捶着自己的双腿,左手牵引起输液管子剧烈摆动。我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慢慢安抚他的情绪,尽管自己也泣不成声。他问的这些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正如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嗜好养花的母亲只留给我一盆仙人掌。也许有些问题天生没有答案?
他仍然止不住地颤抖着,一身瘦骨嶙峋,硌得我手掌生疼。原来生病的人可以这么瘦弱。我想。
“你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吧。”他喘着粗气,情绪并不稳定,挥挥手招呼我出去。
我只能照做。
“等等,”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的背包。”
我深深地望一眼他,拿起黑色的登山包出了门。他的母亲在病房外坐立难安,神色凝重。
我不由问:“阿姨怎么了?”
一向坚强的阿姨别过头去,擦了擦眼睛。等她平复下来,缓缓地吐了口气,跟我说道:“医生说引进了一种国外那边最新的手术方案,成功率挺高,失败的可能也很高,问我们要不要做。我们同他商量了好几回,但他一直没个准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知作何回应。想了想又问:“颅内肿瘤疼吗?”
阿姨点点头,叹道:“什么癌不疼呢?这个病越到晚期越疼,人根本受不了。他现在每晚都辗转反侧,一整夜叫头疼,我们也没什么法子,毕竟瘤子长在脑袋里,止疼药也不让吃的。”
恍如雾气被大风所绞碎,痛苦的画面在我心底越来越清晰:他眼里充盈着血丝,瘦弱的身躯蜷缩得像小兽,喉咙里压抑着痛苦的哼唧。无边的夜色裹挟着寒气犹如潮水般来来去去地冲刷着他,无论抱紧被子或枕头都没法填满身上的虚无感,短短一个夜晚竟是如此痛苦而漫长。
这不是像极了当年那个自卑而孤独的我吗?
世间的孤独可能总会有解药,但人们的痛苦从不曾减少。很多时候,它只不过换了个样貌。
四
大三上学期,我提前开始了就业实习,正式员工工资加双休的待遇让一众还在苦苦上课挣学分的同学们十分羡慕。羡慕过量就会变质成嫉妒,于是他们明里暗里说了一堆难听的话,迫使我不得不搬出宿舍,到外面单独租了间小公寓住下。租金比较便宜,公寓的环境阴暗潮湿,虽在二楼却跟个地下室一般,没过多久我就生了病,于是又成功地搬到医院里住了几天。等我出院时已经是国庆节,实习的单位毫不犹豫地辞退了我。
我心里面堵得慌,在房间里闷了两天,第三天黄昏时给他打了个电话。
“喂,在哪里?”
“在学校啊,怎么了?”电话那头的他有些疲倦。
“国庆假期没回去啊。你的学校是在重庆吧?我还没去过重庆呢。”
他听出了弦外之音,沉默一会儿,说:“你来。”
我买了第二天15:15的机票,胡乱收拾了一些行李,莫名其妙就到了重庆。
他手头有个未完成的课题正在与导师拉扯,所以我孤零零地出了机场,潦草穿过山城的热闹人间,来到当时仍是萧索郊区的北碚区。
我以前一直很纳闷他怎么会选择一个大都市里的偏僻角落,以他的个性来说绝对是哪儿热闹往哪凑,对于灯火阑珊处向来避之不及。但当我踏进西南大学的校门不久后,心里豁然开朗。
没有谁能够拒绝这样诗意的美丽。
校园太大太美,简直是个国家公园。十月的秋色首先洇染了路边的银杏,一地黄叶犹如碎金铺就的道路,延伸到平静如镜的崇德湖,绕过身披翠绿藤蔓的行署楼,又与共青团花园擦肩……最后终于抵达欧式建筑风格的第三十三教学楼。
我在四楼一间空教室里找到他,他合上笔记本电脑,跟我下楼去。我和他讲起近况,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有些心不在焉。一开始,我们不在同一个地方上学,但放假时都一起玩,平时也经常通电话。到后来能聊的话题越来越少,我也很难清楚地记起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沉默寡言。
健谈的人好像变作了我。我不断跟他发着牢骚,埋怨同学、老师以及学校,倾吐郁积胸中的负能量。等到出了校门,他终于侧头问我:“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我意外看到他在秋风里轻扬的头发里竟有了一些银丝。而那双光芒沉敛的眼眸,似乎潜藏了许多秘密。不能告知与我的秘密。
见我没有回答,他又说:“抱怨生活的不公无可厚非。但不要总去想你得到了多少,先要问自己付出了多少。”
他的声音是那么低那么轻,却同时在我内心和耳畔磕响一个炸雷。往后很多的艰难岁月里,我总会想起他的这句话,把它当做一剂良药注射下去,心里便少了许多埋怨,多了一些理智。
天色已晚,在学校旁的一家小面馆里,他点了两碗牛肉面。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后,他往自己碗里加了很多香菜,还有山西陈醋。
他把面碗里的牛肉夹出来,用小塑料袋包好收好,然后大口大口吃起面来,想来已经饿了一段时间了。我望向牛肉面,一把葱花散落在汤汁上,黄色的面条浸在里边,几块酱牛肉懒洋洋堆叠其上。香气四溢里,我轻声道:“你变了。”
他一愣,停下筷子,有些疑惑地反问:“是吗?”顿了顿,又笑道:“是吧。我之前从不吃面条,更别说香菜和醋了。可能室友全是北方人,现在都跟他们吃习惯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心想,他没有给我想要的回答。并未追问,我拿起筷子陪他闷头吃面。
晚上九点左右,我们从电影院出来,他盯着门口《铁三角》的电影海报看了许久。一人高的海报上画着古天乐、任达华、孙红雷的黑白头像,然后一行醒目字印:“徐克:布局 ;林岭东:搅局;杜琪峰:破局。”
这场三位名演员与三位大导演的“铁三角”对撞,使得我们方才在影院里全程云里雾里。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他。
他故作思考,然后沉痛点头:“烂。”
“那你觉得怎么样?”
“很烂。”
我们俩相视一笑。
回去之前,他告诉我宿舍里没有水喝了,于是我们穿过长长的巷弄,去那家他最常光顾的便利店。
深秋夜晚的重庆街头依然感觉不到一丝寒意,灯火通明的长街像一个澄澈而喧哗的画中世界。我习惯性双手插裤袋,慢慢向前走。背包里装的东西并不多,但背得太久依然肩膀生疼。
转入小巷,路过一段园林式的回廊,我们坐下来休息。我揉揉左肩,发现他的目光无比深邃地望向前方某个角落。
不远处的长椅上,身着一袭白色碎花连衣长裙的女人吸完最后一截香烟,把烟蒂按灭在地上,闭上眼,仿佛陷入了沉思。她看年纪不过三十上下,呼吸又深又长,头上的丸子发髻高高仰起。
我收回目光,正想提醒他浅观辄止,他忽然问了一句:“这样的画面,是不是很有诗意?让我忽然想到了戴望舒的《雨巷》:‘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是吧。你现在还写诗吗?”我记起他中学时代的爱好。
他点点头:“偶尔,只不过好久都没有什么进境了,不知道这算不算瓶颈?”
我们怕打扰到丁香姑娘的冥思,悄无声息像梦中一般地从她身旁飘过,远远处再回头时,那人身影已经掩没在一丛开着淡黄花朵的芭蕉深处了。
终于来到老街里小小的便利店前,一条灰褐色毛皮的小狗欢叫着奔跑过来,绕在他的脚边。他把收好的几块牛肉倒在地上,看着小狗一一吃净。
等我和他拿了瓶装水往回走时,小狗还在后面依依不舍地跟了好一段路。
“每天都赶这么远的路来喂狗么?”我问。
“差不多吧。”
“你不是说最近学业忙得很么?花这么长时间特意跑过来不是在浪费生命吗?”我有些疑惑。
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算是忙里偷闲吧,”他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抬起头,“其实我觉得,也不算浪费吧,毕竟生命只有长短的区别,并没有什么贵贱之分。”
我看到他眼里映照着远处霓虹的光彩,缤纷的,璀璨的,深深浅浅,都汇入他眸光的点点真诚与温暖之中。
我知道,那才是生命的颜色。
图侵删五
我推门进来的时候,冷风扫过耳畔。病床上一片狼藉,他孤零零地站在窗前,背对着我,仿佛背对整个世界。
“关于那个手术,你都知道了吧?”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真近啊。”
“什么真近?”我不解。
“你那时候说的真对,‘原来有的时候生与死隔得这么近,非此即彼。’原来生与死真的靠得好近。”感叹句里却找不出一丝感叹的语气,而他脸上勉强的笑意都快要挂不住了。
我点点头,习惯性想要安慰他:“是很近,那为什么不选择活着呢?”
“有得选吗?”他缓缓地回头,深深剜了我一眼。我的心被什么东西攫紧,猛然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瘦削的脸庞靠得越来越近,盯着我,目光似乎想要穿透我的面孔一路洞悉到内心深处。我看到他眼里血丝密布,当年的清澈眼神早已亡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有些心神恍惚。
“你说的话与他人没什么不同,我听得太多早已厌倦。你们一直想左右我的想法,毕竟替我做个选择轻而易举,只有我是在拿自己性命做赌注!”
低低吟啸的风声似是在配合着他渐冷的语气,两者细碎地交织缠绕直至难以分辨清楚,堆积起一层雾霭般的清冷色调。
我从未听他说过这般刻薄的话,一时间竟方寸大乱:“为什么这么说?如果能够为你分担的话,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都愿意把你的病痛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但是……”
“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他深吸一口气,思考了一会儿,粗重的鼻音让言语含糊不清,“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我也不想它发生。”他依然还是他,没有因为久病缠身而失去理智。
尔后,我们终于浸入一汪深不见底的沉默之中。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怕再触及一些陌生的东西,更怕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失去了所有光芒。他倒是不避让,尽管我撇开头,依旧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眼光在我的脸颊上来回游移,仿佛萍水相逢,尚需仔细打量。
虽然他也没有再开口,但我心里越来越堵。得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个局面。我心想。
此时此刻,我应该说什么?继续安慰他,还是讲道理?干脆什么都不说,一走了之?一个个念头生了又灭,进退维谷的我略感头疼。风还在继续吹着,愈发放肆,于是窗帘跳起诡异的舞来,床头柜上的玻璃花瓶倾倒了,两支干枯的康乃馨摔在地上,滚到他的脚边,但他毫无察觉。
我的目光盯着地上两朵花,有一些语言好似有自我思想般接连翻出唇边:“我母亲最爱养花,这是她坚持了一辈子的习惯。为此她还开过一家小小的花店,但没过两年就倒闭了。因为她爱那些花儿,想要把每一朵花都照料好,花虽然很漂亮,但生意却做得很潦草。我知道这个花店不过是她为自己开的,有没有生意,赚不赚钱,其实都不重要,至少她终于为了自己所爱的东西下决心任性了一回。她这一生啊,太过于规规矩矩,受了很多委屈,快乐的时候很少,只有我和花儿可以让她开心一点。
“店子关张后,她和我把花一盆盆搬回家去,还有更多的花实在放不下就留在那里。第二天母亲守着剩下的那些花,逢人就送。这条老街本来偏僻,来往的人少的可怜,但有个路过的中年妇女拿了一盆花后,下午就把单位里许多同事也带了过来。母亲和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花店几乎扫掠一空,满载而归,只留下一地狼藉的花盆和工具,然后她开始发呆,许久也没有回过神来。
“母亲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真正爱花的人。许多人喜欢花朵的鲜艳灿烂,但实际上并不在乎它们的死活,因为它们只是装饰品。母亲则是把那些花儿当作需要一视同仁的鲜活生命,所以那一天几乎挖空了她的心。傍晚时分,母亲在最深的角落里找到一颗幸存的球茎,把它带回了家。或许是对劫后余生的怜悯,母亲对它照料得格外细致,没半个月开花了,一箭双花,是朱顶红中最为小巧素雅的花边石竹。”
“我在你家见过那盆花边石竹,它现在怎么样?”他脸上忽然流露出回忆的深情。
当然。那是三年前,我二十一岁生日时,他头一回到我家来,还带着一个三层大蛋糕。那天我母亲特别高兴,烧了一桌好菜,但最后菜和蛋糕我们三个人都没法搞定。他的注意力一直在那株花边石竹上,说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花,问我为什么并蒂的两朵花一朵开得特别精神,另一朵却小得可怜。
“我当时跟你开玩笑,说它们是竞争关系,被迫长于一箭,必须争夺养料,就像传说中的两生花,一生缠斗,同枯同荣。其实它们是共生关系,背向而存,互相依赖,只不过终其一生难以见面。母亲看你喜欢,本想把花边石竹送给你,但是它太难养了。当时带回那颗球茎时就快坏死了,后来救活了,但那朵小的花一直活得很勉强。前年我母亲搬回老家居住,没过多久那朵小花就枯萎了。昨天我跑回乡下一趟,看到它……”
我从黑色的登山包里端出一盆花来。绿色长箭般的花茎上傲然挺立着一朵重瓣的花,片片纯白花瓣勾勒出细细的朱红边沿,就像唐宋仕女图中美人精心描画出来的一线柳叶眉。而另外一边,只剩下光秃秃的花萼。
“它还是开的很好,哪怕只剩下这一朵。我相信每个生命都有活下去的意义,花犹如此,何况是人呢?”我把花盆递给他。
图侵删我看到他的眼睛像两盏陈旧的煤油灯,有光芒从幽深的眼底慢慢点亮。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花边石竹,捧着它放到眼前,像捧着一束久违的阳光。
也不知看了多久,他把花盆放到床头柜上,代替了之前玻璃花瓶的位置。他又关上窗,拉上窗帘,让我打开灯。之后他慢慢坐到病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谢谢你。”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其实我早就想好了,手术是一定要做的,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你们。我不怕死,其实我害怕的是你们无法接受最糟糕的结果。在患病的这八百多个日夜里,我每天都有想过如果明天就离开这个世界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想来想去,这一生可能短暂,但是亲情爱情友情好像都没缺,也不一定要做成功人士,最难割舍的还是你们啊,可我还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我只能趁自己躺在床上还有力气提笔的时候,写一点东西给你们。”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把那一叠纸张递给我。
我略微翻一翻,发现每张纸上都有一首短短的小诗。温暖的,灿烂的语句,熟悉的,潦草的笔迹。致父亲,致母亲,致好友,致爱情,致生活,致青春,致他所能想到的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
“虽然粗浅了很多,早比不过当年,但我真的很努力在写。把我的这些诗带走吧。”是恳求的语气。
我有些木然地接过那几张纸,觉得它们真的好单薄,单薄得像是眼前这个人的生命一样。把它攥在手心的那一瞬,我终于失声痛哭。
他说得很对,害怕他离开的其实是我。
我到底还是最害怕失去。这是无论过多少岁月,从来不曾改变的事实。
他是朋友?
是向阳的白蕊?
是逃出心底牢笼的灿烂少年?
是引着我走出自卑与阴暗的救星?
都不重要了。
我以为他带我逃离阴暗的角落后,我身边不再缺朋友;我以为与这个世界的距离不再遥不可及;我以为自己已经可以从容不迫地面对一切问题……可今天才知道并非如此,他可能离开的消息轻而易举地让我的精神世界分崩离析,而我面对着这个已经思考了多年的生命存亡的问题,依然束手无策。
或许人就应该迷迷糊糊度过一生,这样反而会少了许多烦恼?
但我知道,他会毫不犹豫拒绝这样的人生。我也是。
终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晚,也格外寒冷。又到了这一天,裹着厚厚的棉衣,心却一如既往地森冷。
空旷的墓园里,风声一直呼啸,雪花轻盈地飞舞。确是无比凄寒的,适合生命凋零并沉睡下去的地方。
我同去年一样,带着五岁的小女儿熙熙一起来到这里。她记得路,跑在我前面,没多久就找到了那方墓碑,把鲜艳的花束放到碑前。
“1986年5月15日到2010年1月7日,”熙熙读着上面的文字,“就是说,这个叔叔离开我们有十年了吧?”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这个?”
熙熙奶声奶气地回答道:“是妈妈跟我说的,这里住着一个和爸爸玩得最好的叔叔,他离开我们有好多年了,但是爸爸每年的今天都会到这里看他。妈妈还叫我不要害怕,因为他现在是天上的天使,会一直一直保佑我们。”
她想了一下,又问:“这个离开我们的叔叔也长白色的大翅膀吗?他什么时候会再回来呀?”
我看着幼小的她,不知道如何回答。熙熙太小了,她根本不能理解什么是真正的“离开”。略一想,我又迷惑了:难道我就真的理解了么?
“爸爸,你看~”熙熙忽然扯着我的衣角,很是兴奋。
我的目光沿着她粉嫩小手指向的地方推移而去,望见他的墓碑旁摇曳着两朵小花。小小的,瘦瘦的,纯白的花瓣,灰绿的茎杆。它们依偎在一起,在风雪中并不显得孤零零,反倒成了这一地冰霜与墓碑间最后一抹鲜活的颜色。
熙熙挣脱我的手跑过去。不要摘……我来不及叫住她,她的手已经探向那两朵小花。
我怔住了。
云天高悬,寒风清冽,雪花飘飘洒洒,化作万千纯洁的小精灵从空中降临人世。落在她的粉红色棉袄上,挂在她棕灰格子的羊毛围巾上,吻在她红扑扑的熟透了的苹果一般的小脸蛋上,也贴在了她那双粉嫩的小手上。她没有摘花,而是张开双手把两朵小花护住,回头问我:“爸爸,天气太冷了,它们会冻死吗?”
我的嘴唇蠕动了两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并没有继续征求我的答案,而是干脆地解下了自己的围巾,将那两朵小白花一圈又一圈地仔细围住。
图侵删我的眼眶忽然湿热了。
这些年来,竞争职位落选时的失落、结婚前夕的酩酊大醉、第一个孩子夭折的痛心、母亲确诊阿尔兹海默症后的茫然,都没能击败我的泪腺。因为我总会想起母亲留给我的那盆仙人掌,她希望我能像它一样浑身带刺地保护自己活下去。但仙人掌的内心终究是脆弱的啊。而那些未曾落的泪水,此刻骤然如洪水决堤。
赶在熙熙发现之前,我连忙伸手拭干了泪眼。所幸,熙熙并未过多关注我的神情,她站起身,眺望远方,似乎发现了新大陆。
“爸爸,爸爸,我们去那边~”她带着我穿过墓碑间的空隙,其间竟散落生长着好几朵花。我们找到一条长长的步道,依附地势一直延伸到山顶。
“我们回去吧。”我说。
熙熙嘟着嘴撒娇:“爸爸,我们上去看看嘛。”
我很快就妥协了。熙熙拉着我顺着白杨木嵌成的阶梯慢慢往上走。闯入眼帘的颜色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鲜明,我惊讶地发现这条不宽的小路旁竟点缀着更多的小花。等我们终于爬到山顶,熙熙也累了,但她没来得及要我抱住休息,视线又被什么吸引过去了。
“哇!”熙熙惊呼。等我视线跟了过去,虽然没叫出声,但也心神一震。
那是一片神明的自留地吗?还是被大自然遗忘的花园天堂?不计其数的花朵在这里静静绽放,就像雪地里打翻了一只装满颜料的调色盘,热烈张扬的斑斓色彩肆无忌惮地描绘着生命的浮世绘。连一旁四季常青傲然伫立的的杉树也在这一地的青春绚烂里黯然失色。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冬天还会有这么多花儿会开放。是在山顶,或者天气还没到最寒冷时刻的缘故吧?它们又能坚持多久呢?
我兀自胡思乱想许久,无数个画面在脑海中闪回,千万种感受在内心深处湮灭。但最后终于笑着摇摇头。
有什么关系呢?这些花儿,它们灿烂地存在过,这就够了。
过去,现在,未来,其实都不重要了。
这或许才是生命存在的意义?
我不知道未来的路会是怎样,至少此刻,他的那句诗悄然划过我的脑海。
“别停下来啊
人生旅途没有终点
只有更远更高的沙丘”
是啊,人生的荒漠如此辽阔,我们只有翻过下一座沙丘,才能知道前方到底是沙海还是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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