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上,几十个内侍站成一排,弯着身子在一侧疾行。他们就像驴皮戏里走出来的皮人儿一样,被皇城里的规矩支配住手脚,在影窗上摆出滑稽的走路姿势。瞧着他们,人缩着头,哈着腰,撅着屁股,踩着小碎步,畏畏缩缩地走着,不敢出大气。无人张望,无人作声,他们只顾往前走,好似有什么大事将发生,又好似什么事都没有。死一般地沉寂,只剩脚步声。
各门前陆续地站着两三个小内侍,挑着灯笼往上挂起。灯笼挂上后,近看,如红墙上刚爆裂开来的梅花,一簇一簇地格外扎眼,红彤彤的。远看,似白雪里刚溅上去的绯红,从雪里渗出来的血,红得可怖。雪积屋庑,厚而垂落,在灯笼罩子上打转,恰巧掉进前人的脚印中,被新雪覆盖。
此时,黎云偷溜到城墙上,望着前方,她看到守卫换班,看到宫人探亲,看到城门外的平民。往事历历。从前,她也是从那道城门进入,和这些宫人一样,带着使命而来,伺候主子,安生立命。从前,她也是甬道上疾步而行的皮人儿,卑微得如一只蚂蚁,任人欺凌。从前她不想进来,现在再也出不去。再往前缕缕。从前她也是手执着灯笼,在自家院落里看着下雪,听雪落白梅的声音,消失不见。她没有母亲,可是有着亲厚得哥哥弟弟们。。看着他们在花园里打闹,她微微一笑,坐在亭子里看起话本,口含青梅,便是从天明到夜黑。从前她有一个心上人,那盏灯笼便是青梅所赠,罩子中有他们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
从前,再也经不起推敲。现在,只等蹉跎。
她就是那无花果,错过了花期,只等枯萎。可她又不是那无花果,因为她没有结果。从走进宫门,走在甬道上,她就已经和过去告别。她见不到竹马,因为她再也配不上他。出征之日,他以为她没有来。其实,她来了,只是不能现身。他在人群里不停地寻找,直到拔旗出发时,都没有见到他的白梅花。他想为她建功,他想陪她看雪,他想看着她吃果子,他想当面告诉她,此生为她一人,不离不弃。他想说的情话无人诉,她想断的念想无奈断。
她已经不是过去的她。自打父亲从朝堂回来,禁军冲进家里,她就不再是她。从官家小姐到一介宫奴,她只走了几个时辰。若不是外祖父苦苦哀求,以辞官保她,她可能更加卑微。必然沦落乐籍,流落教坊,成为曲中烟花。若是那样,倒有机会时常见到他,可是这样会使她更加难堪。
因为云泥之别,使他无法与她齐眉。因为家道中落,使她无法与他并肩。因为她错过了花期,他错过了告白,他们只能是儿时的玩伴,从此过路人。
此刻,黎云身边无人,只有自己。
边外,兄弟们在苦寒境地充军,冀希她能好好地活着。哪知她在宫内举步艰难,连活着都无法达到。不愿想,不敢提。十指浸泡在雪水里,如刀子割着,划破一道道口子,血欲流出时,已被冰水冻住。她把手指捏在耳朵上取暖,摸到的是更寒冷的冰。她把手放在空中,望着十指,白雪作伴,手指冻红,似红梅。
她笑了,真美。
穿过指尖夹缝,她好像看到了裹着红妆的娇小姐,站在城门口,等他回来。那个少年英俊当初,而小姐不是她。她只是含雪的白梅,落在他的铠甲上,轻声地说:“我愿意。”
红墙白梅是她,雪中白梅是她。可她不是她,白梅也不再是高高的白梅。可他还是他,一如既往地美好。
踏着白雪走来,他的脚底留下白梅。这是她对他的深请,无需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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