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的雨,确实是酥的,淅淅沥沥地打到江面上,涟漪出层层水纹往岸边蔓延着。林弋站在堤岸边,湿漉漉的天气在附在他的发上,滴滴嗒嗒淌着水,顺着高耸的鼻梁流进衣襟里。
眼眶蕴着水汽,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倒像是这春雨下在他的眸里。
少年久久不去,就目视着这烟雨,如同一场仪式那样肃穆。
(二)
林弋对于父亲的记忆是空缺的,就像是水墨画上,山水相接处有块莫名其妙的留白,那是突兀的。林弋很羡慕别的孩子,因为他们能被父亲扛在肩上,抱在怀里。他问过母亲,问她父亲去哪了?母亲告诉他,父亲和别的女人跑了。林弋听不懂其他的,他只明白了一点——
他是被遗弃的。
母亲经常在半夜的时候,梦游般冲到院子里,撕心裂肺地呐喊着,嘴边吊着刻薄的脏话,活像个疯子。母亲只是难过,他想。
可母亲每天都会一遍遍把父亲的罪行控诉他听。
那些恶毒被传输到林弋身体里,随着他长大,但他没有变得病态也没有变得怪异。外人看来,他反而是很活泼的,爱笑,朋友多。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都只是交际技巧罢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心事都藏起来了,只讲给自己听。
可是胸腔就那么大, 心室就那么大,
总有一天, 装不下了, 溢出来了,
病变成盲目的乐观。
(三)
林弋喜欢画画,享受灵感在笔下流淌的快感,只有在那时,他才真正拥有快乐。学校旁,是条江,林弋的画里是江的春夏秋冬,江的寒来暑往,还有陈暮。林弋喜欢陈暮,从初三开始,已经有三年了。
陈暮会去打篮球,在每周二下午的体育课。和往常一样,林弋坐在台阶上,假装在取景。
陈暮是阳光的类型,意气风发的热血少年。精瘦高挑的身材,穿着校裤习惯把脚踝露出来,眉如远山,五官锋利。
林弋用余光打量着陈暮打球的样子,耳根发烫偷笑着,画笔迅速地描摹出少年张扬的模样。
太投入了。
轮廓分明的阴影投映在画纸上和铅色少年重叠在一起。
林弋愣住了,手僵在那里。
操场上是嘈杂打闹声,嬉笑嗔骂的话语突然变得明晰了,清清楚楚地落到林弋的鼓膜上,像是装上了扩音器,也可能是心脏骤停的时刻感官瞬间变得灵敏。
林弋连忙背过身去,把画本扔到一旁的绿化带里,又转身来,尴尬地微笑:“同学有事吗?”“你画我啊?”极具少年感的声音。“有吗?”林弋装傻,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偏着脑袋看着对方。陈暮笑了,打趣他:“我有那么见不得人吗?”他把手伸向那些花草,从里面摸索出画本来。林弋不知所措,想要抢回来,又担心抢不过,皱着眉干着急。任凭陈暮肆意翻动着画册。
会被厌恶吗,林弋想。
无数悲观的可能性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叽叽喳喳的,争执着哪个才是最惨烈的结果。
他开始恐慌起来,秘密被缓缓揭开的时候仿佛有无数枪支顶在太阳穴上,动脉突突突地跳,就像儿时的凌晨,听见母亲在院子里癫狂时的恐惧。那些噩梦又开始缠绕在林弋的身上,刺破他保护色,欲将他的体力抽干………
“你跑什么!”陈暮对着林弋的仓皇的背影叫到。
(四)
夏至的江水是很安宁的,偶尔有片叶子落到江面,打着旋顺流而下,然后一切又趋于平静。
林弋又逃课了,偷摸着跑来岸边写生。眼前的江水淌得如此温柔,林弋却不知从哪下笔。躲着陈暮两天了,不敢去食堂,不敢去厕所,一放学就窝在宿舍,太懦弱些,像个逃兵。
喜欢了陈暮三年,为什么呢?林弋反问自己。可能是他太耀眼了吧,如同滚烫的太阳,身旁都是炽热的光。可能是他太外放了吧,不像自己,他是张扬的,有着少年该有锐利和潇洒。
可能是因为,他有着让自己羡慕的活法,有着让自己羡慕的模样。
越想越是烦心。林弋干脆断了思绪,提起笔,乱七八糟地在纸上画着。
陈暮在远方的树荫底下,认真地观察着少年,脚边是篮球,手指上挂着本画册,摇摇晃晃的。他是来还东西的,至少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陈暮搞不懂,林弋为什么要躲着自己,明明就在隔壁班,明明就在一栋宿舍楼里。一本画而已,用不着这样。每次看到林弋做贼一样从教室钻出来,又好气又好笑,又觉得可爱……
陈暮觉得自己有病,居然会觉得一个男生可爱。
少年下意识地锁眉,薄唇不自觉地抿成线。
越想越是烦心。陈暮懒得再深思了,不如直接问问他。他站起来,高挑的身子背对着阳光,些许光辉透过叶子的缝隙,斑驳他的轮廓。
他朝着林弋走过去。
“这个还给你。”陈暮把画册递给林弋。少年没有抬头,自顾自画着,画笔下越发杂乱无章。心里瞬间掠过了无数想法,好的坏的,乐观的悲观的。林弋不知道该怎么作答。陈暮的手一直停滞在半空中,有些酸胀,不耐烦了:“你还要不要啊?!”着急的语气。林弋把头侧向右肩,瞥一眼陈暮,说:“你不觉得我很恶心吗?”
四目相对,林弋的眼神辛辣些,像是在审问。天空很干净,没有密密麻麻或是厚重的云层,大概是夏季风席卷走了那些云彩,只留下个纯净的天幕。林弋的脑海倒也像是这天一样的白茫茫,他现在迫切地想知道,眼前这个喜欢了那么久的人是不是也和那些愚人一般,认为不同就是不堪。
“我觉得你很可爱。”陈暮笑了,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一瞬间,林弋眼里的尖锐被打回原形,转而覆上了夏至江水的温柔。
夏至的江水,淌得妖娆……
(五)
林弋彻底赖上陈暮了,寸步不离那种。食堂,宿舍,篮球场,甚至是厕所……生怕陈暮给丢了。他像是误解了什么,他以为陈暮会喜欢上他。
还是周二的下午,林弋照常捧着画册坐在台阶上。学校的花草是琳琅的,错杂地生在一起,倒又莫名地喜人。画着陈暮,林弋就特别的安心,仿佛陈暮能够帮他摆脱掉那些噩梦一样,他就想把整个人扔到陈暮身上,扔到他的生活里。
“陈暮,你女朋友来看你了!”,刺耳的声音。林弋抬起头,陈暮身旁偎依着个人。是个小巧的女生。林弋的视线定格住,就这么安静地望着那对人。他突然记起来父亲了,失踪在他童年里的父亲,遗弃他们母子的父亲。陈暮和父亲是一样的吧。他想。
手指暗暗用力,揪着校服,嘴唇都发青了。林弋突然感到晕眩,阴晦的想法从身体里铺天盖地钻出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攥着神经,缚得他难受。
篮球场上,有人进了球。都在鼓掌。噼里啪啦的,像在祝福。噼里啪啦的,像是清脆耳光。一声一声打在心脏,生疼。
“恭喜你啊。”简单的祝福。林弋笑着,他把画册递给陈暮身前的女生:“这个送你。”
“林弋!”身后是少年的叫喊,像是第一次落荒而逃时对他的呼唤。
(六)
很多时候,我们会冒出一些偏向于自己的念头,比如暗恋——他多看你一眼你都觉得,那是在挑逗。然而这仅仅只是高级的意淫。
林弋请了一周病假,他把自己藏在房间里,一遍遍画出陈暮的样子,又一遍遍把它撕成碎屑。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是家里唯一的灯,突然短路了,再没有多余的光能照亮漫长的夜。会慌的。
窗前,翩翩来了一对蝶,林弋想一只只掐死。
“林弋,你同学。”母亲在门外朝里屋叫喊。林弋放下画笔,不耐烦地舔了下嘴角。低着头拧开反锁的门把。陈暮站在林弋面前,靠着墙,瞪着他。林弋把视线抛角落,略掉了陈暮。
长达两分钟的沉默,对峙一般,气氛让人窒息。
陈暮忍不住了,他转身把门堵住,投球般把画册丢到林弋床上。他问:“你到底想怎样?”林弋撅撅嘴,答非所问:“我喜欢你。”
第一次有人把陈暮惹得那么毛躁,他伸手抓住林弋的肩膀,加大力度,又问:“为什么要作践自己?”林弋不说话了,死死盯着地板,全身抖动起来。
“因为我喜欢你!喜欢了你三年!因为我羡慕你,羡慕你活在阳光底下!羡慕你会发光!”林弋大幅度地抽搐着,像是吼尽了全身的力气,“可我是躲在角落里的啊,偷来你的光取暖……”
什么都说开了,这下倒是陈暮呆住了,喉结不自然地滚动着,像是有话噎在喉咙里。
他欺上身去,林弋往后退,他就往前进,他把林弋逼到墙角。他谈过很多恋爱,但那都只是娱乐而已,可他没有被男生喜欢的经历,没有喜欢过男生的经历——他想试试新的游戏。
陈暮把唇送到林弋的唇上,吮着,他早就把接吻练得如火纯青了。他的上唇和林弋的下唇互换着位置。他没有忘记舌尖的挑逗,缠绕着,旋转着……
林弋满足了,他拥抱了真正的快乐,他沉溺于此。
窗外的那对蝶,缠绵着飞远。
(七)
从前牵过手就是一辈子。
陈暮和林弋在一起了,当然不是在明面上的。他们只在晚自修后,才像对情侣。陈暮喜欢和林弋接吻的感觉,那时他有着绝对的掌控权,能够随意调动林弋的情绪,那是一种病态的征服欲。
就这样,他们偷情似的过了七个月。
学校后头,有座假山。夜修过后他们就会来这里。牵手,拥抱,接吻。双唇相触的时候,林弋会睁开眼,偷偷看着眼前的少年。
一睁眼,他看见了班主任。班主任像是见了鬼,仿佛心梗发作。
班主任把家长叫了过来。母亲像是以前那般,发疯,胡闹,对着陈暮的家长吼叫。丢人现眼,林弋想。另一边,陈暮的家长正经地商量着要怎么给孩子治病。“你才有病,”林弋暗骂着,:“还病得不轻。”
一月了。江面上结了冰。大片大片的雪花铺满了堤岸,树光秃秃的,顶着一丛丛雪堆。
陈暮站在江边思索着什么。肥大的羽绒服把他的背影撑得臃肿。林弋溜出了年段室,来江边找陈暮。雪下的那么大,他怕陈暮着了凉,一路小跑过去,想去牵他的手。
陈暮缩了缩,避开林弋的手。
可能是雪太大了,林弋居然觉得胸口有点凉。鼻子微微张了张,有些难受。冬天的江水止住了流动,林弋的眼睛止不住了。一股脑倾泻下来,悄悄地落在雪上,砸出一个个窟窿。
“你也不要我了啊。”带着哭腔。林弋,转过身去,冒着大雪往回走着。雪进了眼睛,酸得红肿。又一次落荒而逃。
“我喜欢你的。”陈暮突然大喊到,如同之前的呼唤那般。连陈暮都不太相信自己,他看着林弋走失在雪幕里,摇了摇头,在嘲笑自己的荒唐。
他之前还说:“我觉得你很可爱……”
你凭什么说你喜欢我?你都没有勇气牵手。
那周,是几年来雪下得最大最久的一次。哗哗的大雪,掉到静止的江面上,像是要打穿它。可是两颗心都冷了,这次换谁来融化谁呢?
(八)
有四年没有来过这条江了吧。林弋想。春寒料峭的时节,雨下个不停,一点一滴掉到江面,一点一滴打在林弋的脸上。
高中时期的柳树,被砍掉了,换成一株株海棠,红得爽快又喜庆。刚吃完陈暮的喜酒,林弋有些微醺。
陈暮后来转了学,靠着富裕的家境去了市里的重点学校,身边的女孩有千百类型。不知道他有没有遗忘,曾经有个人坐在台阶上偷偷画下他的少年时光。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学校夜晚的假山和唇齿相依的温存。他摆脱那些轰轰烈烈,就像祛掉青春期的痘痘一样容易——肿在脸上的时候,那么在意,可当脓流完了,伤疤就好了。
林弋没有那样潇洒,他不能挥挥手就告别。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拿着日积月累攒下来的几张钞票,背上了画板,便从此流浪到海角天涯,日月繁星为伴,良辰美景相随,可他的画笔下却是一条不知名的江水,一个死在遥远岁月的少年。
他一直都说母亲疯癫,直到他的不辞而别后,母亲是真的发了狂,衣衫褴褛,每天在江边和学校外面游荡,像个丢了七魄的野鬼。你说,母亲一辈子不就这些吗?前二十年送给她的爱情,后二十年献给她的骨肉。一下子全没了,谁撑得住啊?
母亲在某个肃杀的冬天,跌倒了江里,碎冰和冷水冻死了她。
酒席还没完,新人旧酒,红烛光冷。陈暮借口跑到卫生间里,镜子里是西装革履的自己,伸手扯了扯领带,太紧了,勒得他喘不过气,也有可能是今天看见了林弋。久别重逢后残存的仅仅是客套的寒暄。他目视着镜子,灯光反射出那些遗憾。那场大雪里,他为什么没有追过去?或许是雪下得太深,掩盖了年少的悸动和勇气。
打开水龙头,掬一捧水狠狠砸到脸上。那些遗憾和悔恨在他眼底豁开一道口子,泠泠的水,汩汩地流。
喜庆的音乐,在耳边闹个不停。
(九)
林弋动了,他捡起脚边的画册朝着江水走过去,边走边撕着,一张张画纸霎时间飞起来又被春雨压到堤岸上,如同一场葬礼,如同在祭奠自己。
他突然顿下了脚步,停在堤岸的边缘,思忖着什么。忽的转头,身后没有人来。可能没有人来悼念了,他想。
他直挺挺地倒下去,倒在他爱了十几年的郁郁寒江里。江水瞒过鼻,淌到肺里,窒息的感觉。林弋闭上眼任凭身子往下坠落,“沉到底就能见到母亲了吧,”他笑了。
“沉到底就敢忘掉他了吧。”
漂亮的水花被激起,逐渐变成孱弱的波纹。
春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一切趋于平静。
“ 我没有怪他,真的。只是,无计悔多情。”
——南康白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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