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北太学传

西安以前还叫长安的时候，长得也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城里还没有酒肆，要买酒还得跑上一大溜。可是人总是离不开酒，所以各个旧房还是开了许多。

城北有个小酒坊。别人家的酒坊都叫个“李记”、“陈记”，图个方便，唯独这一家门口，飘着一面“酒北坊“的旗子。主家姓郭，沿着父亲的手艺做了下来。按说酿酒的人家都仗着有门手艺，日子过得都不错，应当知足。可到这一代，却开始不知足起来。老郭生了两个儿子，摆着去城里先生家，一定要娶个好名字。先生哪有什么心思？随意摘了几个大字一凑，长子叫“功成”，老二叫“礼洪”。

老郭欢欢喜喜地抱回家去，先生这名字取得太好，先老大成就功名，老二再立学扬名，好！好！一开心，就摘下挂了多年的“郭记”招牌，又想着酿酒人家，又在北郊，就起了个“酒北坊”，每日自己摇头晃脑看着这名号傻笑。

老郭的媳妇是秦氏，秦家和郭家都在城北，一条街上头尾住着。秦氏的大哥老秦与老郭是从小的玩伴，成家之后老秦也接了父亲的扁担，走街串巷卖些小玩意。老郭总不满足于酿酒的手艺，老秦也不满于就在长安城里走街串巷，两人一拍即合。可最后老郭改了酒坊的名，给孩子求了个名字，便没什么动静。

原以为老秦也就如此了了，娶妻生子。儿子秦朴和郭家两小儿也天天在一起闹腾。老秦也就继续走街串巷。也有人和秦氏说看到老秦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西向看去，长久地发呆。秦氏不以为然，老秦从小的毛病，不爱说话，从小到大，和谁也说不来，唯独和老郭能聊得开，大抵两人都不愿意一辈子如此。

日子却还是这样过。

那天秦朴回家的时候看到娘一个人在门槛上坐着嚎啕大哭，周围挤满了一群人，大家都低声安慰着，那尖利的女声便格外明显：“死男人啊！就这么突然走了？也不知道跟谁跑了啊！留下两个母子怎么活啊！”伴着哭腔，格外吓人。

晚上吹灭了灯躺下，秦氏叹道：“我这哥哥啊，也不知道怎么，说不见就不见，留下这娘俩。”

老郭一言不发，那天老秦来找他，他还以为是笑话。两个人，啥也没带，就往西去。哪里去？路上吃什么？睡哪里？就这么走了？

老郭只当作是玩笑，看着老秦颓丧地走了，还拜托他带点新奇玩意回来见识见识。

老秦还真的带了。那是多少年过去了，三个孩子都长大了。他们早就不记得这个人。连秦朴看到这个脸色黝黑，穿着奇异的男人走进自己的家门时，也是吓了一跳。连忙唤娘出来。

娘急急忙忙拢上衣衫从整日躺着的床上出来，看着几乎认不出来的这个男人。带着各样奇形怪状的东西。老秦上前，掏出一个浓绿的镯子，戴在他手上。走进屋子里去躺下了。

这时候门口已经集聚了许多邻里，大家站在门口向里张望着，却不敢进去。不知道这个突然离家多年的男人如今回来是为了什么。也期待地看着那满口袋鼓囊囊的，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新奇玩意。

第二天大家看着老秦在坊里一件件摆开这些玩意的时候都大大地失望。彩色的陶俑、写着奇怪文字的布、薄得让人害羞的衣服。乱七八糟的东西罗列在一张精巧的渔网上。

老秦被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有人试着出价买东西，老秦却没有回应，不论是加价还是减价，总是不说话。三天过去，看热闹的人渐渐少了，只是说着城北卖东西的老秦走丢了一趟，带了些破烂回来，人也傻了。

又摆上三天，老秦收拾东西回去了。到郭家，把其他东西扔了，留下那渔网，说：“这就是我给你带的新奇玩意。”

老秦继续走街串巷，有人问他去了哪里，他也只是嘿嘿笑笑。

老郭看着渔网，不知道新奇在哪里。的确这里不着海，他不做捕鱼的营生，可是渔网也还认得。这渔网除了坚固些，也没有什么大用。秦氏把网缝进双层布，挂在梁上装些杂物。攻成和礼洪也时常上去躺着，在上边摇着，有如婴儿的摇篮，不一样听到四周安静下来，有着一种奇妙的音乐响起，从未听过却又如此熟悉，不一会儿便入睡了。

老郭也时常问道这渔网有什么新奇之处，老秦只是傻笑，说是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时间久了老郭只当是他之前一时冲动走了，没走多久没了勇气，又不好意思回来，便随意停留了一段时间，拿些奇怪东西来糊弄人。

老秦回来之后，家里的气氛好了许多，娘终于不再每日瘫软在床上。秦朴便经常去找郭家两兄弟玩。

秦朴好动，而郭家两个却好静，常常三人一道，就秦朴一人说着话，提议这里玩玩那里去去，两兄弟在一旁就静静睡着了。两兄弟躺在渔网做成的小床里，穿堂风慢慢吹来，困意根本挡不住，不顾秦朴一个人讲话，睡着了。

秦朴见一点动静都没有，就走进去看。两人在网上睡地香甜。忽然起了捣乱的念想，一骨碌爬上网去，要把他们摇醒。

一爬上去，却莫名听到了哪里传来的歌声。他四处张望，只见网上躺着一个妖艳的女子。那女子不似寻常见到的长相，面盘白如月光，嘴唇却是血一般的红，颀长的身子斜斜倚着，从那嘴里传出歌声来。秦朴盯着那微微张合的嘴唇，鲜艳的红色衬在月光里显露着令人心悸的色彩，他止不住地发困，慢慢地闭上了眼。

老秦知道孩子是去老郭家却这么晚还没有回来的时候立马冲了过去。老郭看着急忙忙的老秦，招呼他不要着急，一同来喝酒，等孩子醒了再走不迟。可是老秦把冰冷的秦朴抱出来的时候，老郭吓得呕出了刚喝下的温酒。他冲进去，两具冰冷的躯体小小地蜷缩在一起。

稍稍缓过神来，老郭举起离得最近的东西，狠狠砸向渔网，渔网坚固地丝毫无事。他撕开布，把渔网卷成一团，塞到酒缸里，跑去灶上取来火，就要一把烧掉。老秦一把冲上来，打掉老郭手里的火种，说：“烧掉孩子就没救了！”

老郭颓然跌坐在地上，失神地呜咽一会，猛地炸起，一拳向老秦打去，骂道：”我当是我老了，躺着睡上这个听到什么声音，睡得格外舒服，居然是有鬼！你安的是什么心？“

老秦挨了一拳，倒在地上，手捂着被打地慢慢肿起来的地方，口齿不清地说道：”我也没想到啊！“他起身，赶忙掏出泡了许久的渔网。摊开来：”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

他躺在摊开的渔网上，老郭咬咬牙，挨着他一道躺着，很快睡了下去。

那个声音总还想着，老秦和老郭慢慢起身。向前摸索着走去。隐约听见孩子们的声音。他们急忙向前追赶。看到硕大的月桂树下追逐的三个孩子。正待他们走进，却看到月桂树上斜斜地躺着一个人。

老秦制止住老郭，两人远远地看着。那人隐藏在树冠的黑暗里，隐约显露出修长的身段，双手随意地垂着。

她微微翻动身子，传来极细弱的歌声来。孩子们停下追逐，抬眼望着，慢慢垂下双手，呆呆地凝视着。月光罩在身上，月桂树叶慢慢落下，飘落在他们的肩头，轻轻地停顿住，变了方向落下去。歌声时断时续，像是少有的夜里从街上传来的醉汉胡乱的歌声，只是更轻柔、温和。

歌声停下，三个孩子目光渐渐沉下来，一会回过神来，又打闹起来。

老郭和老秦俯身极快的跑去，三个孩子看见，刚想开心地大叫，却被捂住嘴，呜呜地双手胡乱拍打着，被父亲拉到了一边。两人一气拽着孩子乱跑，这地方似乎无边无际。前边闪烁着明丽的光线，像宫殿一样，远远地诱惑着他们。一时又传来那歌声，飘荡在各处，像水一般流淌在四周。一行人就像在浸在水里的鱼儿一样，怎么也逃不了这歌声。他们顺着这歌声慢慢走去，那月桂树又出现在视野里，在月光下摇晃着，那人影在树下，四处飘散似地摇摆着。

黑影斜斜地撞在地上，歌声停住。一行人慢慢醒来，顾不上什么，两人只敢立马拉着孩子往其他地方跑去，在一片黑夜里，月桂树与遥远的灯光恐怖地颤抖着，诱惑着。月亮在头上追逐着他们，斜斜地拉长他们的影子，刺在尖利的地面上。

月桂树就这样又出现在眼前，想逃不掉的梦魇。老郭跌坐在地上，搂紧孩子，难以抑制地哭了出声。月桂树下的黑影缓缓起身，向着他们走来。老秦拉着老郭，赶紧要去。老郭窝在地上，不再动弹，已经跑出去的老秦看着那父子三人，失望地长叹一声，拉着秦朴逃走。

跑着跑着，他回头，那月桂树却不在那里，月光暗淡了下来，周围一片黑暗，只剩远方的灯火。无可奈何，他拉着秦朴冲向那团灯火。

那等货看似很远很远，却倏忽在眼前放大，不知觉就已经显露在眼前。那是一座高高的宫殿，用红色的砖石累成，硕大的砖石上精细地雕刻着百花的纹路，在白色月光的照耀下显出庄严肃穆的样子。在那高高的顶上透着千百只蜡烛照出的光，里面传出那样迷人的歌声。

父子两不断循着歌声走进，影影倬倬看到前方的三个身影。三人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下，朱红的大门缓缓打开，里面是明丽的烛光，如水的歌声从里面流淌出来。三人牵着手，就要缓缓地走进去。

“不要走！”那熟悉的声音响起，就是那迷人的歌声才具有的嗓音。

五个人一起回头看去。那颀长的影子在那里兀自立着，月光照出了她乌黑的发髻，其余便埋在深深的阴影里。

“不要走，那里不是正路。”她轻声说着，“跟我走吧，我带你们出去。”她指向另一边，月桂树在那静静地站着，“那才是真正的路，而这。”，她指着灯火通明的城楼，“这是诱惑，是死亡。”

“你是谁？”老秦问道

那女子缓缓走近，灯火映出她的脸庞来，就是那月光一样的脸，血一样鲜红的嘴唇。“是我啊，你不记得了吗？”她说道：“上次你把我留在这里，就忘了我吗？你就回到家乡，不记得我了吗？”她低声啜泣，不知过了几时，收住眼泪，“没关系，我原谅你了，来吧，我们走吧，我送你回家吧。”

老秦松开秦朴，像女子走进，牵过她的手，伏在身子，摇着头，含着泪说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找你了你多久，在那苍凉的海上，我找了那么久，才明白根本就没有那片海，根本就没有你！终于又让我找到你了，跟我走吧。“

女子的动作停顿住，望向老秦，远方的月桂树忽然不见。她扑向老秦，嚎啕大哭起来。进处才显出一道突兀的大门出来。

老秦安抚着女子，一边对老郭说：“千万不要过去！那是假的，全都是幻象！”

那女子牵着老秦走来，轻轻唤着两个孩子来。攻成跑过去，一把扑到她的怀里，她轻轻哼着歌，把他交到老秦手上。她向躲在老郭身后的礼洪走去，嘱咐道：“一步都不能再走了，停在那里，等我过来接你们，再走一步，一旦进到那城门里，就什么都没有了。”

礼洪轻轻拽着父亲的衣袖，大声哭了起来。忽然狠狠拉了一把父亲，两人向后酿跄，跌进了城门里。四周的烛火慢慢消退，歌声停止，周围的景色变换，一切都安静下来。城门变成了家里的梁顶

那女子停下脚步，老秦紧忙过来，被女子拦住，老秦挣脱开，跑到城门前，抓着老郭尚在城门阴影外的腿，用力拉扯着，叫到：“别进去啊！你会被那歌声迷住动弹不得的，快出来！我们一起走！”

那女子缓缓走进，说道，“没用了，他已经被迷惑住了，我们走吧。”

老郭伸手想要去抓老秦，却什么也没有抓到，他大叫着，可是老秦却什么也没有听到似的，低垂着头哭着。女子牵着两个男孩，劝着老秦走了。老秦走得时候回头看了他三次，却什么都没看到。他们缓缓走进那个门洞，老郭看着那女子缓缓单薄起来，只剩下一堆白骨，老秦左手环在那骨头上，时不时回头伤心地看看，之后便再也看不见了。

那渔网被长久地藏在酒缸里，藏了这些许年，一直到郭家不再酿酒，老郭才把这故事完整地告诉礼洪，他告诉礼洪，千万不要忘了这些，也千万别忘了攻成秦朴，他们就在这酒坛里面。后来礼洪要把酒北坊改成学宫，就把酒去了三点水，改成酉，变成了酉北学宫，后来又成了酉北太学。听说一开始想着要把这就酒缸搬走，忽然想看看里面的这渔网，一打开便看见那网自己飞了出来，散在学宫各处，细细碎碎融到空气里不见了。

只是那天起，学宫里忽然多了校园网，校园网上还总写着公诚勤朴。

这就是酉北太学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