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与她的沟通并不多。
上有一姐,下有一弟。从小我就是不被关注的孩子,些许寂寞,可是更自由。谈不上学霸,却永远是优秀生。荣誉或自由,姐姐和弟弟永远没有。曾经我觉得成绩好,大一点发现,我是那种随时都令人放心的乖巧女孩。
桌上放了一盒酥饼。内心蠢蠢欲动,却想她定会公平分享给我们。然而,未等她回家,酥饼被姐姐弟弟吃完了。她有点生气,却拍着我的肩膀:“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的奖状很多,一学期最多拿过四张,每次踩着乐声上台领奖,我一点都不兴奋。她从来不看我奖状,也不像其他父母兴奋地贴在墙上。
大学报道前晚,我夜半似想起什么。起身从床垫下翻出37张奖状。纸张泛潮,墨迹花糊。张张翻过去,几乎小学到中学的老旧时光。我攥着它们像攥着苍白的黯淡光阴,我用手将它们揉成了团。潜意识里我不需要它们,也不想将它们留在这里。
填报志愿,我刻意选择异地。
从西安到杭州,一千四百公里。我终于逃离了什么,或又回避了什么。九岁我就懂得孤独的滋味。没有她的关注,没有朋友。我拥有的不过北方村庄的一个个日落,月升,田野,清风,虫鸣……还有无尽对未来的幻想。
十九岁,我离开想与之告别的村庄。
三十七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推开寝室的门看到陪同室友的父母。她们惊讶,我却只是笑笑。这么多年,小到考试,大到择校,离家,我永远独自应对。她经常向人夸;“这孩子乖,一点都不需要人操心。”
或许我曾是她的骄傲,即便略显平淡。而我从未觉得得到过她的爱。我不参加任何家庭活动。她们去果园拍全家福,我在画画。他们集体上街,我在看书。19年的乖乖女,从幼年的那块酥饼开始,我 似乎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对任何事不争取不强求。我总是那个等待被分享的孩子。我从未失态,不像那些不分场合和家长撒泼的孩童。我懂压抑所需,隐忍不良情绪。可是,我多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2
初恋是我人生第一次重创。
那个男孩执拗地要闯进我的生活,他让我卸掉盔甲,拖去坚强的壳,成为一个天真的小女孩。我明白了任性,懂得撒娇,心渐渐放松成为真正快乐的孩子。有人依赖的感觉真好。他不会问你吃不吃,而是削好梨子放在你的掌心。可是我不懂,曾经迷恋,照顾我的人告诉我,他要离开。
手腕有道很深的伤疤。割下去的时候谁也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我孤身一人。她未曾分享过我的荣耀,我便连伤痛都隐藏起来。大二暑假我从杭州去敦煌。在西安换乘,旅馆住了一晚也没有回家。彼时我依靠给各大杂志写稿维持生计。我们告诉她,不要寄生活费了。我没说,其实,我退学了。
我的青春期从十九岁开始。
无措,仓皇,迷茫的时刻。无人给予意见,我只能由着情绪去选择。 我去过很多城市,偶尔会接到她的电话,三两句敷衍我就挂了。原生态家庭对我的影响巨大,情感里我不太会表达,总是那个等待被选择的人。对方稍微冷落我,我就丧失期望与安全。而,伤痛时从不懂得表露出来。
第三年春节,我回家。
我和她在厨房包饺子,伸手去盛陷,她盯着我手腕丑陋的疤痕上。我仓皇缩手,她低头,沉默,似乎一切未曾发生。我却看到她闪烁的眼神,有镇静,疼惜,无措。半晌她擀着饺子皮说,“你那么远,要照顾好自己,如果出了什么事,我和你爸怎么办?“她的嗓音带着颤动。
我笑,“我挺好的。“
借口去洗手间。我知道,我需要一个空间,她也需要。再回来,彼此都拭过了泪水。她没有提那个伤疤,那是她给我最后的自尊。那个晚上,大雪。她推开了房门。我急忙装睡,她在床前坐了很久。我似乎读懂了她对我的爱,可是却感觉到巨大惶恐。
3
25岁仓促选择裸婚。
关于结婚,我通知她,而非商量。她说过,以后回西安,嫁得近,我们好放心。在心底我想说,我宁愿走的远,即便生活不好,她也不会看到。朋友说我肆意妄为!几年里写稿,带孩子,忙不完的家务。而,我所认为的情感从来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一次次欺骗和伤害,我牵着幼儿小手在街边游荡。杭城这么大,却无我安身之处。
我有张转门收稿费的银行卡,杂志转账有点乱,我也从不对帐。 有段时间我未写稿,却收到好几笔千元稿费。我去银行查了下,无卡存入的。我打电话给父亲。他说,你妈存的。她之前刻意抄过你的卡号。但她只承认存了最近两次。 我知道不止。
羞愧感袭来。
亦有暖意在心头,我觉得不能在糟糕的婚姻里蹉跎,我要对得起生养我的她。我迅速提出离婚。由于没有固定工作,在抚养权上我没有优势。我只能企图和对方协议,无果后我带着女儿搬了出来。
人生最灰暗的两年。心力交瘁,头发大把地掉。而,我和她的矛盾也日益加深。她每次讯问到那人在不在家。我都说,加班,或出差了。她的怀疑让我压力很大。我一方面应对艰难生存,一方面恐惧她身体会不好。我需要耗费更多精力去安抚她,并告诉她,我挺好的。
春节是我的禁忌。。
她期待一家三口回家过年。我无法找个男人扮演伴侣的角色。她在电话里询问,火车票买了没?我都说,没买到。却又悲凉的想,这个春节我要去那个城市游荡?分居两年后,对方终于放手,如今女儿九岁,独自带她四年,法律上的单亲妈妈也有两年多。
四年春节我未回家。
我的朋友圈就是一个闲散之人的文艺小调,不是玩耍,就是练琴,写字。我从不把生活的艰辛展露出来。日夜写稿的黑眼圈,次次搬家的流离失所,磅礴大雨女儿发烧40度,我们都生病在床,身边倒水的人都没有......
我不知道这个谎言能瞒多久,她曾严肃地问,“你是不是和他关系不好!”多次敷衍或撒谎后,我尝试严肃和她沟通。“你希望我活成你渴望的快乐,还是活成自己想要的快乐。”她说,“当然是你想要的快乐。”
“那么,你就不必为我操心,我现在就很快乐。”我的话加深了她对自己的判断。后续,她开始不断询问生活是否有问题,需不需要钱,夫妻要好好沟通等。压力再度大了起来,我开始刻意回避她。她要来杭州,我拒绝。甚至她的电话,我也经常不接。
4
某个凌晨,电话响了。
她的声音传来:“你睡了?”我答“在加班。”她竟然孩子般地哭了:“我刚做了一个梦,梦到你叫我,可是我睁不开眼睛,我知道你就在家门口......你不知道我是被吓醒了……”那一刻,我突然感同身受。我也是一个九岁女孩的母亲,那种寻不见自己骨肉的疼是蚀骨的。
见我无恙,她说,“那你早点睡吧。”我知道她的惶恐,她是一个季度迷信的人。那个梦多么像一个游魂归家。她被极度恐惧惊醒,以为母女连心,唯恐现实的我发生不测,否则她不会夜半打来电话。
那个晚上,我开始思考。
这么些年我对她的隐瞒到底对不对?如果她知道我的境遇,却没有能力施以援手,她会不会更加痛苦?我恐惧她为我操心带给我压力,以及将来我会被不断被干扰的生活。我这辈子或许都活不成她期望的样子。姐姐对我说,这些年她不断暗自揣测,想关心你却发现你抗拒着那个话题。她唯恐你觉得让她担忧而羞愧。因为她说过,你从小就独立到令人无法靠近。
我信奉:拥有即束缚。
我在电话里对她说,“我买好了5月4号的票。”我将和她度过人生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母亲节。这些年我刻意拉开彼此距离。或许内心深处责怪她幼年对我的忽视。我不是那个“会哭着要奶喝”的孩子。而后,我开始无穷贪恋这份“自由”。毫无疑问,我是自私的。那些深藏的执拗和孤独不经意,或刻意地伤害着她。她希望我幸福,更希望我脆弱时能给我一个拥抱,那怕她只能给我一个拥抱。
我想,她需要,我也需要。
多年一直我是那个拒绝的孩子。倘若过的不好,人生所有剧情都不示于她。这何尝不是一个母亲的悲伤,一个女儿的缺憾。
挂了电话,小姑娘说,“妈妈,19年春节我们能回家过年吧?”
我笑,“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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