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

舞者

认识万叔，纯属偶然。

那日黄昏，片片绚丽妖娆的火烧云，将通城渲染得宛如远离尘嚣的圣境。一抬头，一望眼，便令人心旌神摇的美轮美奂，吸引着众多的人们，三三两两，聚集在濠河边的人民广场上。透过房间的窗户，我看到不少举着的镜头，或对着的空中的云朵，或对着河里的艳影，将快门按得不亦乐乎。

待我吃过晚饭，走下楼，慢慢踱到河边时，霞光已从艳红转为暗淡，天幕亦褪去了亮丽的霓裳，原先热热闹闹拍照的一群人早已散去，重又来了一波散步纳凉的。

“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军……”广场上的音乐响起。一群老人跳起了欢快的广场舞。这些年，广场舞已成为小城一景。平日，也总路过这里，却从未停下脚步留意过这大众化的自娱自乐。如我这般的人到中年，上班要拼职称论文奖项，下班要算柴米房贷油价，上有老人需要照料，下有子女亟待培养，时光对我们而言，总是匆匆太匆匆，又有几个年纪不大的闲人，能静下心来聆听掠过城市的风声呢？如若不是儿子放了暑假，我也不会有今晚之余暇，在这广场上转悠。

“老万来了哈！”

“老万，怎么才来，我们都在等你呢！”

“就是，昨晚还约了今儿要早些的。”

一阵喧哗声打乱了我随濠河水荡漾的思绪。转过身，看到刚才还在广场中央踢腿摇摆的几位阿姨，纷纷围到那位被呼作“老万”的人身边。打眼望去，这位“老万”约莫60岁上下，身材挺拔，精神饱满，从容随和中隐约透着一丝超脱红尘的气质。而他跳起舞来，举手投足，一招一式，完全是专业水准，一看，就是有些功底的。难怪，他可以在这广场中成为众多阿姨追捧的“万人迷”，就连我这场外的路人甲，也情不自禁地想为这位大叔的舞姿叫好鼓掌。

毕竟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几曲过后，老人们都停下来，坐到河边的亭子里歇口气，喝茶，吹风，唠嗑。接连几个晚上，我出来散步都能遇到他们，有的还和我是一个小区的，渐渐，也就有些熟悉了，经常一起闲聊。这些老人中，要数老万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不仅因为他潇洒自如的舞姿，更因为他的经历、他的故事，令人感慨良多。现在，如若路上再遇上他，我必会恭敬地喊一声“万叔好”。

万叔，大名万延青，上世纪50年代，生于通城，父母都是大生织布厂的工人，称得上是根正苗红。少年时代的万叔能唱会跳，还写得一手好字，上中学时就是文艺骨干，经常跟随学校宣传队送戏下乡，周边十里八乡几乎都走遍了，当年也算是个小名人。高中时，南京军区来招文艺兵，因为有些功底，背景也清白，没费什么周折，他便被成功推荐上去了。那个时代，能穿上一身绿军装，是无数年轻人的梦想，何况，还是省城的文艺兵，更是令人艳羡，在当年，对于一个普通家庭，这甚至比考上大学都令人骄傲。

到部队后，万叔如鱼得水，有了更广阔的施展才华的机会。勤奋上进的他很受部队领导的赏识，20出头就入了党，当了排长。小伙子，政治素质好，业务能力强，人又长得俊，尤其是独舞，如鹰击长空般刚劲有力，如行云流水般洒脱自然，在整个军区，都是排得上号的。看过他的演出后，军区某副司令员都想将他作为乘龙快婿的人选。

只是，万叔去部队前，在老家已经处了一个对象，姑娘叫林佳，是万叔先前的同学，在他父母的厂区幼儿园里当老师，个儿不高，但笑起来很甜，声音也温柔，小朋友们都喜欢她。去部队前，双方父母见了个面，一起在长桥边的四宜饭店吃了顿饭，再到人民公园旁的的照相馆拍了张照，这关系就算定下来了。

到部队后，双方一直有书信往来，信里说的几乎都是双方的工作生活以及各自的思想进步，也有些互道珍重之类的话语，所以，远称不上实际意义的情书。但是，在万叔心里，这就是对象了，就是未婚的爱人，尽管，双方并无肌肤之亲。时间一长，文艺队的小万在老家处了对象的消息，也就在部队被知晓了，做介绍的人，自然也渐渐少了。

当时在文艺队，还有一个歌唱得特棒的小伙儿，小张，山东人，和万叔关系不错。一次慰问演出后，在野外营地休息时，两人躺在草地上，拉闲话。不知道怎么就谈到处对象上去了。小张有些惋惜地说：“兄弟，你舞跳得好，可脑子不好使。”万叔不服，问为啥。“明明已经进了部队，自身条件这么棒，完全可以找个省城有背景的对象然后留南京发展，你偏偏认什么死理还要在老家谈对象？俺就是死也不回老家了，老家太穷了，俺原先订的亲退了，说什么俺都得留大城市。”

听了小张的话，万叔沉默了良久，才开口：“兄弟，你说的有你的道理。可我认定人家的事怎好反悔？再说人家姑娘愿意等，我没道理不回去的。”

人生说起来漫长，其实，决定命运的往往只是年轻时关键的几步。几年后转业，万叔回到了家乡通城，在滨海人民医院的后勤处当了一名干事，和林佳完婚。而小张则如愿以偿，攀上了高枝，成了某师长的上门女婿，留在了省城，当上了市建设局的局长助理，后来又去了省建设厅，步步高升。

1980年以后，国家城乡建设加速。作为沿海开放城市之一的通城，迎来了改革的春天，医疗行业也蓬勃发展。万叔所在的医院，是本市规模最大的综合医院，亦走上发展快车道。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随着住院人数的不断增加，医院原有的几百张床位已经满足不了患者的需求。根据市政府的规划，医院兴建16层以上住院大楼2幢、影像楼1幢、职工宿舍2幢，投入资金数千万元。

因为是负责医院基建的部门，万叔的科室人员成了各路建筑商争相巴结的对象。先后也有不少老同学老战友过来专程拜访过，请他在医院建设工程方面行点方便，甚至，已在省建设厅任要职的原先的小张，如今的张处长，也多次来电请万叔关照关照他的某开发商兄弟，均被万叔挡在了门外。万叔说：“我只管加班干活，无权干预这些，找我没用。”

找万叔没用，这些人并没有死心，他们就去找有用的人。分管基建的院领导、科长，都成了这些建筑商、材料商“糖衣炮弹”攻击的对象。先以哥们兄弟喝酒吃饭交流感情为由，三天两头约了聚会碰头。“感情牌”打得差不多了，然后就展开金钱、美色攻势，有老板为了控制某关键岗位的干部，竟然诱使他吸食毒品而不能自拔。利欲可以熏心，那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商人，所采用的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之腐蚀手段，令人唏嘘不已。直到2005年某基建干部在公共场所吸毒被抓，权钱交易的黑幕才被一层层揭开。东窗事发，自1995年至2005年这10年期间，先后任职的两任基建科长及一位院领导，均因受贿罪及滥用职权罪，被判刑入狱。

事后，清正勤勉的万叔，经群众推荐、组织考察，被任命为新一任基建科长，他一如往日般爱院如家，精打细算，为医院的建设贡献了自己全部的才智，多次被评为市卫生系统的先进工作者及优秀共产党员，于2015年光荣退休。

“权力是把双刃剑。谁不缺钱呢？有多少才算多，有多少才算够呢？到现在，王健林、马云不也没舍得退休嘛！”谈及往事，万叔记忆犹新。

“那几年，爱人厂里的幼儿园撤销，她下岗了。孩子得了肾炎，休学住院，后来学业也受到影响，最终也没找到理想的工作，全靠我一个人的工资紧巴巴地支撑了一个家。晓得我手头不富裕，也晓得我不是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来送钱的不是没有，可我就是没拿一分钱。大道理我不会讲，但我毕竟是练过多年舞蹈的人，是一个正规的舞者，也曾上过不少大大小小的舞台。”万叔的话语停顿了一小会儿，明朗清澈的目光望着远方，似乎穿过岁月又变成了那个步步生风的魅力舞者。

“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舞者。我们的岗位，就是我们每个人的舞台。在这方舞台上，你是否立场坚定心无旁骛，是否无私奉献倾注真情，是力求进步还是走了歪步，是脚踏实地还是哗众取宠，台下观众的眼睛都看得一清二楚呢！

“万叔，历史和人民，就是观众，我说得对吗？”

万叔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对，但不全对。

“孩子，别忘了，还有一位最重要的观众。他，是我们每个人的良知与灵魂。等到了我这个年纪，退下来了，你就更能理解我今天的话了。”

“对了，万叔，您的战友，那位很会唱歌的，后来到了建设厅的张叔，现在也退休了吗？”

“他？哎，临退二线了，被双规了。后来，再也没见着。可惜了，那么会唱歌的一个人。”

“哦……”轮到我沉默无语。

那日傍晚时分，在回家的路上，穿过城市川流不息的车流与人流，万叔的话，让我思索良久，深深地印在了脑海。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对于一些命运的宠儿，他们或拥有傲人的家世与背景，或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或有一双慧眼，总能看准稍纵即逝的机遇，长袖善舞，青云直上。可对于我们太多的芸芸众生而言，只怕都是历史长河中的沧海一粟，能创建丰功伟绩而名垂千古者，寥寥无几。

可名利与欲望交织，理想与现实博弈，却都又是那样真切。哪怕，短短数十载皆化为云烟，即使再不起眼的人生舞台上，也总有上演不完的欢笑和泪水，成败与得失。

你和我，无时无刻，不被无形的时间之手舞动着，同时，又都是各自命运的舞动者。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我们不仅是过客和观众，我们，更是自己身体和灵魂的舞者。迈动怎样的步伐，跳动怎样的命脉，当然，脱离不了时代的节奏，但，能不能华丽落幕，最终，追随的，还是自己那不为人知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