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十四岁的时候,一个闷热的午后,我开着一辆日产轩逸车,路过宜城市第四高级中学时,忽然想到六年前,想到那天下午,天气也像今天一样闷热。
那天我一个人,站在升国旗的石台上,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影,他们有组织有纪律的来听我演讲。
手里攥着老师润色的演讲稿,忍不住的发颤。白色的印着周杰伦头像的短袖,有些被汗水打湿的痕迹,这样一来,让我感到焦躁不安。恨不得立刻冲下去,一溜烟的逃掉。
站在台上,看着远处一群人,无聊似的跃过一道青石台阶,排队面对着我。这实在是件令人发笑的事情,我发傻似的盯着一个站在前排的女生,起初她的眼神丝毫不慌乱,没过多久她被我瞪的发毛,眼神开始飘忽不定,最后瞥过头不再看我。
短暂的胜利,让我似阿Q,仿佛自己才是这场闹剧的胜利者,现在是胜利者发表获奖感言罢了。
脑子里想着,只见学校老师散乱的跨过那道石阶,怎么说呢,像是穿了该死校服的学生,我是说他们的衣服看起来很统一,都是清一色灰白相间,看了实在觉得无趣,就像他们讲课一样,听了让人打瞌睡。
他们穿过跑道,斜着头,发怒似的看着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们现在一定吹着空调,坐在舒适的办公室,哪能出来受这份罪呢。
当然不是所有老师都怒气冲冲的样子,欧阳倩就是个例外。她从教学楼走出来,跨过石阶时,我就注意到她。
上衣穿着红色上面写着我看不懂的英文的短袖,衣服有些宽松,搭在她身上有些不合适,看久了却觉得有种独特的韵味,怎么形容呢,女人味调皮感十足,尤其是隆起的胸部,在宽大的短袖里显得尤为可爱。下身穿着紧身牛仔裤,臀部浑圆有力。
穿过跑道,她冲我大笑。后来我问她,那天你笑什么。
她说,当时诺大一个石台,就你一个人站在那儿,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我就觉得好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你像个呆瓜一样,觉得可爱。
我一听,就不在看她,转身就走。她朝我背影大喊:洪尘,你的英语实在太差,以后我帮你呀。
我头也没回,一溜烟的跑掉了。
那天下午,学校所有人差不多都聚集在此,除了食堂大妈,商店老板外。他们不关心谁犯了错,或者得了什么奖,他们唯一关心的是你荷包里的钱。
人群密密麻麻站在操场,顶着炎炎夏日,开始小声议论。一会儿,有位领导模样的人上来,看起来有些面熟,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他走上来和我握手,贴在我耳边说:小伙子,好好反省。
说完这句话,冲我笑了笑。转身朝下面人群挥挥手,示意他们安静,然后裂开嘴说:今天为什么要把大家聚集起来,就是让大家知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学生犯了错,如果不重视,不进行严厉的批评,将来踏入社会,定会是颗毒瘤。大家都知道,前段时间,学校发生一起打架斗殴事件,情节严重,影响极其恶劣,我们有必要请当事人作检讨。
说完朝我点点头,看他和蔼可亲的模样,让我产生了怀疑,怀疑他口中的毒瘤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不容我多想,他走后诺大一个石台,只剩下我,面对安静的有些可怕的人群,总要说点什么。
半个小时的自我批评,让我感到自己仿佛脱光衣服,赤身裸体暴露在外,虽然平时有裸睡的习惯,但是现在顶着好像能把人烤化的阳光,丝毫没有这种念想。不仅没有没这种念想,而且想穿一件厚厚的大衣把自己包裹起来,躲在里面,与世隔绝。
学校经常干一些让学生难堪的事情,他们总天真的以为让学生出丑,就能让学生改过自新。
那些冠冕堂皇的“疯话” ,现在已经忘了差不多,不过对于那件让我站在石台上反省的事情,却是记忆犹新,过了六七年,甚至对事件的细节都能回忆起来。
讲起这件事儿,不得不提一个人——杨帆,他是我发小,一起上小学,初中,高中。高一以前,我们很少玩到一块。怎么说呢,他就是一个小混混,不入流的那种。我绝对没有歧视他的意思,只是感叹他生不逢时,换做军阀混战时期,他指不定能混出个名堂。
我之所以不和小混混玩,是因为那时我对这所学校没怎么失望,想要好好学习。后来我整天和杨帆待在一块,是因为我对这所学校失望透顶。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是一帮假正经或者伪君子。实在无趣至极。
杨帆是个有趣的人,毋庸置疑。他曾经对我说,别看学校开了那么多门课,没用,哎,学那么多杂七杂八的,脑子不都搞糊涂了。你瞧我,偏偏喜欢英语,准备以后啊,钓个外国妞,让你开开眼。
我一听就乐,觉得有趣。这和平日老师讲的大不相同,说什么学习知识将来为社会主义添砖添瓦。心想,中国人这么多,添砖添瓦的事儿,也轮不到我呀,上前凑热闹,指不定被谁踩在脚下,当做垫脚石。这些话,摆不上台面,当着师生的面,我还是说:老师,我的理想是当一名科学家。
后来,到了高中部,忽然厌恶自己,讨厌那些人来。说些狗屁理想时,心里却恶狠狠的诅咒理想。我是说,他们对理想的认知有限,认为非要干出点值得回忆的事,才叫实现了理想。对理想之外的事全然不顾。
那时候,我十七八岁。有很多奢望,想吃,想爱,想踢一场足球赛,想和一个实力均等的对手,认真打一场乒乓球。
后来,杨帆对我说,你这些奢望太不现实,完全就是幻想。我不理他,独自一人走了。
从那以后,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儿,别人越是对你说,这不可能,那不行的时候。不是事情本身不行,而是他们觉得这件事儿自己干不了,也劝别人别干。
2
我还是来讲讲,那件打架斗殴事件吧。虽然说有些不光彩,但是对我而言有重要的作用。这件事儿,就像是一道分水岭,前部分代表着奴性,后部分代表着自由(只限于二十四岁之前,之后的事儿谁也说不清楚)。
一次课间休息,穿过拥挤的长廊,走进一处突出来房子里,房子像是临时想起搭建的,一边写着女,一边写着男。等我出来的时候,屁股被狠狠打了一下。
正准备发火,只见一人靠在栏杆上,斜着眼睛看我,嘴里发出怪笑:“哈哈,打着你了吧,看你还躲。”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室友王伟。此时心头一阵火气,又不好发作。想到每次他打我,我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他总是很轻易地躲开。然后站在远处,发出怪笑:“哈哈哈,洪尘你反应迟钝呀!”
想到这些,我冷静下来,裂开嘴笑着走过去,跟他扯了一会闲话,这种冷静出乎我的意料,聊了没多久,就走了。
我对王伟打招呼的方式,不敢苟同。同时又极其厌恶,仿佛自己是只猴,被人耍来耍去。后来一个恶毒的种子在心底扎根。
敏感的人,大多内向且自卑。做人做事不够豁达大度,在这件事上我就是如此。不过我没想做个好人,只是固执的认为令人不爽的事情发生了,不管用何种方式,总要解决,哪怕是心里安慰也好。
起初我也想,寻求心里安慰。毕竟我不太在乎别人如何看,在乎的是自己能否说服自己。显然这件事,无法使我平静下来,甚至有些疯狂。
杨帆后来对我说,假如谁惹恼了他,对方比他高大威猛,他一定不会硬上,寻个没人的机会,趁对方不注意,照个后脑勺就是一板砖。前提是下手得狠,要不然就得跑的快。
听他这样说,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有一天,我和杨帆经过一道巷子,突然一群小混混从旁边屋子闪出来拦住我们。
其中一人叫嚣道:“把钱掏出来,不然…嘿嘿嘿。”
我习惯性的向后退了一步,这样的经历毕竟不多见,生平第一次难免有些害怕 (当然这是懦弱者的旁白)。杨帆比我勇敢的多,只见他挺着脖子,恶狠狠的瞪着他们。勇敢是他骨子里的东西,天生具有的。
这些举动惹恼了他们,趁我们不注意,其中一人,绕到我们身后,拾起地上的板砖,朝杨帆后脑勺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时正是夕阳西下,远处的天空,映着火红的晚霞,此时一道暗红色的血,飘散开来,望过去我似乎产生了幻觉,怀疑的望着这一切。有些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构。
后来他们在我身上搜出五元纸币,然后骂了一声扬长而去。我半蹲着,抱着杨帆的头,血顺着手臂往下流。
杨帆笑着说:“假如他正面打来,我保证不会被砸到,你信不信。”
我哭着点头。
他不依不饶的说:“你保证!”
我说:“我保证,你一定不会受伤。”
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出来后杨帆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更加真实。以前他有些装,经常为了讨好别人,说些阿谀奉承的话。一个月总要扶几次老奶奶过马路,坐公交车总要让几次座。现在,他说:出来装,总是要还的,你看遭报应了吧。
对于他的话,我不是完全相信。不过对他真实的样子大为赞同,心想:那些虚伪的,道貌岸然的人,确实容易被生活暴击,不管你信不信,事实就是如此。
心里暗下决定,被人打了就打回去,被人骂了就怼回去,装疯卖傻的糊弄,只能苦了自己。
知道行动方案,我便等待机会。这样的时间不会太长,如果你想要报复一个人,你总会有下手机会。前提是必须一击必中,不然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
为了把拿砖砸人后脑勺的动作熟练掌握,我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苦修。
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从床下掏出板砖,对准桌上的足球狠狠砸下去。起初足球受外力,四处弹飞,经过多次训练,拿板砖的手,变得沉稳,下手稳,准,狠,迫使足球牢牢定在桌上。
终于有一天晚上,“嘭” 的一声,足球爆裂开来。我知道这件事儿成了一大半。足球的爆裂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的响亮,为此也引起不小的轰动。
客厅的狗,扑上我卧室的门,用前爪使劲的抓把手,嘴里发“嗷嗷” 的声音。我懒得理他,一点小动静,把他激动的抓狂,实在是令人费解,我又不是在家制作炸药。
每天提着一个装衣服用的袋子,里面装了几本书和一个板砖。为了不显示手提袋沉重,我故意提高几分。这样做的后果,使我的手臂感到一阵酸痛。不过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几天就结束了。
很快我便找到机会,那是一个昏暗的有些沉闷的午后,此时已是五点半左右,我坐在靠窗边的位置上,等待着放学铃声响起。眼睛看着窗外的白杨树,碧绿色的叶子随风摇曳。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内心一阵迷茫,就像是走在炎炎夏日的沥青路面上,虽然觉得厌恶,十分的抗拒,不过放眼望去前方却没有一丁点的能够让人停下脚步的理由,只能继续走。
这种迷茫,随着一声放学铃声响起,消失不见。收拾完课本,提着袋子走出门口。隔着两间教室的距离,我看见王伟单独一个人朝楼下走,我知道机会来了。此时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在楼梯口,我赶紧小跑两步拉近了距离。
等我看到他,他已经走到楼梯拐角处,一眼瞧见我,便笑着说:“洪尘,在教室墨迹什么呢。”
我冲他笑了笑,笑的实在有些勉强,此时对于我来说,略微有些尴尬。手微微有些发颤,看他毫不防备的笑容,心里突然泛起一阵涟漪,想到曾经我们有过的友谊。
3
那时候他还不讨人厌,相反特别容易相处,做事情很大度,唯一的缺憾就是牙齿少一颗,所以那时我常叫他“豁牙齿” 。
“豁牙齿,吃饭没?”
“豁牙齿,怎么又迟到了。”
…
后来,分班。我去了文科班,他去了理科班。其实,我们的距离也就是隔着一堵墙。因为一堵墙,像是隔了一座山,我不愿意过去,他也懒得来。
有时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碰见他,只是笑着点点头,不说话。后来发生他袭击我屁股事件,最开始的容忍,到最后起了报复心态。
现在回忆起来,觉得这件事儿不可信。如何解释呢,我陷入沉思。我和他交恶,源于他经常打我屁股,作为一个正常男人,屁股被人打,而且是同性人出的手,这件事儿很值得怀疑。
首先,他打我多次,才想起来报复,难道我有受虐倾向?不然就是个软蛋。其次,他为什么要打别人屁股,尤其是男人的屁股。后来想明白了,原来他也是在报复。
我第一次喊他“豁牙齿” ,他没有拒绝,或者说他嘴上没反对,中国人常说:默认就代表承认。
我错误的以为,他喜欢别人喊他“豁牙齿”, 我以为我们之间有友谊,这种友谊不会因为我喊他,“豁牙齿” 而消失。结果是我错了。
当然不能怨他,在他袭击我屁股第二次时,我就在心里和他断绝关系,视他为仇敌。由此可见,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当然,我不是来给你们传输一些恶毒的鸡汤,告诉你们友谊不可信。
恰恰相反,我坚定的认为友谊是存在的,只是没发生在我身上。有一点我想补充,既然友谊是存在的,那就说明上帝是公平的,上帝老人最初,给了人同等的友谊,只不过他们不知道罢了,后来自私的人把友谊弄丢了,他们只爱自己,容不下别人。
想明白这点之后,我就不怎么仇恨他了。相反心生一丝怜悯之意,即怜悯他,又怜悯我。
后来,他后脑勺还是挨了一板砖。暗红色的血顺着后脑勺,流进后背,把白色的体桖染成血红色。
十七八岁的时候,我想不通这一点。所以趁他不注意,掏出板砖,对准他的后脑勺狠狠地砸了下去。
效果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他大叫一声然后手捂着后脑勺,软躺下去。血从他手缝里流出来,打湿了地面,我吓坏了,撒腿就跑。
我想如果当时我不跑,及时把他送到医务室,或许他不会住院一个多月,那么我也不会有太多的麻烦。
这件事儿的经过,大致就是这样了。我与王伟之间的关系,也因为这件事之后彻底恶化,导致老死不相往来。
那天下午我站在主席台上,望着台下人群攒动。内心不仅没有一丝悔意,相反一股英雄气概油然而生。像极了古代君王御驾亲征前的动员大会,心里这样想着,便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仿佛手里握着明晃晃的大刀,待出手时,便是致命一击。
那场闹剧持续半个多小时方才结束,在一片喊骂声中,我犹如行尸走肉般,走下石台。
领导模样的男人走上前来,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便了十天的秘,脸上堆起的笑容,像是一张皱巴巴的纸。
我把演讲稿扔掉,转身就走,头也没回,消失在路的尽头。
那人一脸铁青,恶狠狠的盯着我背影的模样,是欧阳倩告诉我的。她还说:洪尘,你真够胆,连年级主任的面子都不给,以后你怕是要倒霉了。
我说:我不知道他是年级主任啊,早知道就不上去了,他能拿我怎样?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儿总算是过去了。事后我想明白一个道理,不管他妈的好事儿还是坏事儿,总会过去,你甚至什么都不用干,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就会被人遗忘。
想明白这点之后,走在校园石头小路上,也不怎么在乎别人异样的眼光了。
父亲为此把我痛打一顿,虽然没拿砖头砸我脑袋,但是所受的痛楚大概差不多了。
打完之后,便决定让我退学。
我知道他一直都希望有人继承他的木匠手艺,我作为他的儿子,首当其冲。但是我对木匠这门手艺也是厌恶的很,那个不算大的家,几户被木屑,粉尘还有那股木头里散发的怪味占据了。
父亲痴迷于木匠手艺,三十多年过去了,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匠人,每天上门求他的人络绎不绝。
那些人临走时,都会语重心长的对父亲说:老洪啊,收个徒弟吧,自己也该歇歇了。那时候父亲总会叹一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不是不想啊,只是我那个儿子对我这手艺不感兴趣啊。
有些心眼极好的人,会向父亲推荐他们的儿子,还说一些傻里傻气的话来讨好父亲。父亲委婉的拒绝,他心里不愿意手艺外传,总觉得自己辛苦了三十多年的成果,拱手相让实在接受不了。
那天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下午在全校师生面前检讨道歉,回到家被父亲痛打一顿,然后就将面临退学。
我打心眼里还是希望回到学校,虽然厌恶,却对未来的大学极为热衷。
那晚,父亲,我还有母亲坐在沙发上,聊了一会电视剧的狗血剧情后,父亲才缓缓的说道:你小子,到底怎么想的,现在也是个大人了,说说你的打算。
我说:没什么打算,想去上学。母亲也在一旁插话说:是啊,他还小,多读点书好。
父亲冷笑一声说:回去,回去接着混日子?
我不置可否,在那里除了混我不知道还能干嘛,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我正在经历,哪怕是混,混也是一种生活。它能为我写小说带来源源不断的素材。
我说:我不会去学木匠,这十几年,实在是受够了。以后我想写小说,虽然现在我没写过一个字,但是我隐约知道那才是我的宿命,不管如何总会回到那个轨道上去。
父亲和母亲一阵沉默,过了好半晌,母亲才说道:儿子大了,想做什么就去做。
事情的经过大致如此,过去之后,消散的极快,快的仿佛没有发生一般。我若无其事的回到学校,装模作样的和每个人打招呼,他们有些热情,有些冷漠,更多的是一丝戏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