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无法忘记。
甚至我觉得自己可能永远无法忘记你家的模样。那个美丽而神圣的地方,已经宛如一副会生锈、会褪色但永不消逝的油画,坚固地嵌在我永恒的名为青春记忆的画框当中。
我记得你家楼边上有一条名为川杨河的小川,它温柔静谧地围绕着你的家,也默默地陪伴着你所在的那个名为杨思的小镇。川杨河的河面流水淙淙,波光如镜,尤其在夕阳的恩赐之光之下展现出别样的别离之美,那是一种充满了温馨和爱意的缺憾之美。你时常安静地陪伴在我的身旁,任由着我牵着你纤细、柔弱却因岁月的装点而满布着痕迹的手,我们一起从这条小河的这一端慢悠悠地走到一眼望不到头的河对岸。微风总是轻轻的掠过你的脸庞,松软的细发也如同河边低垂着枝条的杨柳,此时此刻,生命的摆动被点燃了起来。印象中,你最喜欢川杨河桥上的景色。尤其是夕阳即将落山的前一刻,你总是带着我站在这座小桥的正中央,将河岸远处的电线作为衡量日落的标尺,见证着夕阳从电线的正上面,逐渐被它横切为一半,就如同蛋糕一样。最后,你总是兴奋地远眺,看着它完全的将自己掩藏在河岸线的帷幕后面。
从川杨河到你家的这段路可并不短途,我们总会经过那些栉比鳞次却玲琅满目的商铺。你并不是一个喜欢在外面餐馆饮食的孩子。每当我想与你在这样热闹的街边共进晚餐的时候,你总是仰起头来,用充满自信和淘气的目光看着我说:“爸爸烧的菜可远比他们好吃得多了,而且他知道你来,一定已经准备了一整桌的美味佳肴了,走,快跟我回家吧。”
每当听到你如此说着,我只能既无奈又又略带着一些兴奋和羞赧的心情跟随着你轻盈的脚步朝着那个名为你的家的地方步行而去。
在你的小区里,也许就如同所有中式里的小区一样,总是在格式角落聚集着闲庭信步的居民。每每路过正坐在楼底下剥扁豆皮的老奶奶,你一定会露出充满了热情和善意的笑容,用通透着深厚感染力的声线向她打着招呼:“阿婆好!”你标志的沪语方言的吐字间隙,充斥着俏皮而亲切的灵魂,而真是由于缺少这样的灵魂,才让没有了你的人生永远地充满了哀愁。其实细想起来,你早就知道我的个性里缺少了这样与人为善的亲切,所以每当你发现我总是用旁若无人的冷淡态度走过你楼下那些深深喜欢着你的邻居们时,你时常半带情绪却又有一些诚恳地劝诫:“你啊!不要总是对大家这么冷漠,要让大家认为你有在乎别人才行呀。”面对你的指点,当时的我甚至有些懊恼,毕竟没有一个人会轻易地希望他人对自己一贯的处世态度横加干涉,毕竟,谁也不会无端地对另一个毫不了解的人故意地轻蔑,而性格使然的我更是如此。可如今,我们很久没有见面,我从岁月流淌而逐渐激荡的时空河流中,才明白过来那些曾经我所不屑一顾的,来自于你的劝诫,在人生那看似浩瀚无垠的生命夜空里是如此闪耀和珍贵。
夏天是与公园最契合的季节。楼下花园中郁郁葱葱的花草早已做好了迎接我们的准备,不,确切的说,他们似乎更是为了你而自得其乐地存在着。道牙子边上,坚实地扎根在充满了芬芳馥郁的草丛中的垂丝海棠,它那不输樱花芬芳绚丽的粉色浸润着青春的光泽,这光总是从你的脸上悄然划过,而在长廊中攀爬着灰白色墙壁的紫藤花也渐渐地透露着自然的气息。公园中的健身器材边上,自然有许多晚餐前休憩的老人孩子,而你常会把注意力放在公园前水门汀地上晒着太阳,慵懒地斜躺着的小动物们。
在这群小家伙中,最能够惹你怜爱的,是一个被你起名为“小短尾”的灰色狸花猫。它毛茸茸的尾巴就如同一个藏着铃铛的绒球,不论是静悄悄地朝我们靠近,还是露着肚子面朝蓝天向我们肆无忌惮地撒娇,它的这独特而丰满的小尾巴永远是最让你心爱心疼的。和那些阿婆们总喜欢讲野生猫儿们视作孩子一般看待,而你却把“小短尾”当成了自己的朋友,甚至讲它的存在和邻居阿婆们看成了十分相当平等的存在。以至于每次我和你路过这小家伙时,你如若没有空与它亲近,也会露出笑脸,朝着它挥挥手说:“小短尾再见。”而它仿佛也能够听得懂你的语言,踮着脚步陪伴着你朝着小区铁门的方向走上两步。
关于这只“小短尾”,如今比较明确的记忆只剩下了两件。其一说来,在19年的上海书展上。正当我们两漫步在书海文丛中,你突然从一副手帕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根猫咪的胡须:“这是小短尾的胡须哦,今天发现落在它的脚边。你若喜欢的话,就把它当做书签留下一个纪念吧?”我对于某些特定的,尤其是由特定的人经过手的事物,心理上常会产生某种另自己也十分苦恼的依赖,特别是弥足珍贵而容易转瞬即逝的物品。就像这根随时容易被狡黠的风吹跑的胡须。我马上接过它,并倍加注意地藏在了自己手机壳与手机背面的缝隙中。如今,这猫儿的胡须已经和你一样,不知飘荡到了这个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也许是某一个时空的尽头亦未可知。其余的另一件事。某日你突然面带忧愁地告诉我,小短尾失踪了,找了好几天也没有找到。说着这些话的你,眼睛里闪烁着透心晶莹的泪花。我则安慰你半开玩笑地说,小猫一定是找女朋友去了,说不定过一阵子就会回来。此时,你低下了头,说:
“不会了。”
我能够预感到属于猫儿的“不会了”,可那时愚钝的我还没有意识到,这句话说的也许并不仅仅是猫呢。
你家门口的楼道氤氲着清淡的铁锈味,每次只要一到你家楼下,便能够闻到这样的气息,告诉我名为“乐园”的短暂之地已在我的面前。一阵急切的犬吠声往往会伴之席卷而来,想必是你家那条名为“亮亮”的大草狗正在发出带着防卫性质而又充满了兴奋期盼的叫声。遥想第一次来到这里,我被这如同龙吟一般震彻心脾的犬吠吓得在门口许久不敢前行。而你却悾款满盈地拉着我的手说:“别害怕,这小家伙只要是看到陌生人都会喊,不过它可真是不会伤人嘞。”将信将疑的我还是畏手畏脚地踏进你的家中。怎料,真当我走到了你家走廊口的地方,“亮亮”竟果不其然地止住了吠鸣,耷拉着耳朵在我的狡辩逡巡徘徊着,仿佛有意无意地对我抱以友善的试探。而此时的你,便蹲下来瞧瞧抚摸着它的后背:“是自家人,是自家人呀。”
我当然明白,你温情款款的只言片语当然不仅仅是告诉宠物。然而,如今早已不再存在于我的那个贫瘠世界的你,是又如何在“亮亮”的耳边说起我呢?或者干脆,连带着这般情感的实质也一起消失在了时空之中。
你的卧室里是一个混杂着书的馨香的神秘领域,这奇妙的味道混合着窗口正对着的川杨河飘散出的江水咸湿的雾气,同时又不乏你那带着古老年岁的实木书柜飘逸着的味道。书柜中鳞次摆放着各种奇幻组合着的书籍。作为一个理工科出身的还真,书架上自然而然会被各种科普累的读物所装点着,当然在架的另一部分,却严实地塞着各种年代的漫画书。这些看似来自昭和年代的遗物,被乘坐着名为时光的浏览车开到了这个世界,也许它们前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被人倾注爱,尤其是来自于你的爱。当然在书桌上同时也堆满了类型不一的书籍,而这些书却被你心爱的动漫模型所倚靠着。
我就是这样,常常与你一起侧躺在硬木板床上,听你孜孜不倦又满怀欣喜地讲述着这些陈年旧物所带有的往事和情怀,看着你自豪而略带兴奋地翻阅着已经满布黄赭色的老照片,欣赏着令尊和令堂年轻时的那来自另一个时光的美丽容颜。我们一起捧着电脑,不停地看着你或者我钟爱的动画和电影,交流着种种来自不同国家的思想与情感。不经意间,令堂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下午茶,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将红茶和蛋糕静静地放置在你的书桌上,然后再轻声轻脚地离开房间。而她开门的一瞬间,饭菜的香味早已飘香四溢,那是你的父亲快要准备好今日的晚餐了。我们就这样,将欢声笑语溶化在宝贵的恋爱时光中,每每不觉间,窗外的夜空已经悬挂着那一轮如钩的明月。
……
如今,我时常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家里漆黑的房间里。有的时候我并不会真正地做什么,乃至听听窗外的鸟啭,看看天上的星星,又或者啜两口杯中已经渐渐发凉的酒,都会成为某种需要花上一些经历才能专注的事情。冬去夏来,人海匆匆,我本以为岁月必将饶恕一切,然而回首再看,你的面影,却总是在这夜深十分变得格外清晰。
时至今日,我也无法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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