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号

作者: 怪叟 | 来源:发表于2018-06-20 23:10 被阅读0次

                 

                        一

    “32号。”

    我头也不抬,一边记录病历,一边喊号,隐约看到一个年轻女孩的身影进来。

    “你叫什么名字?”

    “邱虹。”

    “年龄?”

    “二十七岁。”

    “什么病?哪里感觉不舒服?”我问这句话的时候,我打了一个呵欠,因为我值的夜班,看完这几个病人,我想快点交接班。

    “我从县医院转来的,人家让我到这里继续治疗。”她已经坐下,她的脸跟玻璃窗上游过的太阳一样苍白憔悴,一会又被乌云遮住。

    “我问你,哪不舒服?”我在写病史的时候,中性笔没水了,我使劲划了一下,只得换了一只。

    “我,喝药了。”

    “喝药?什么药?”

    “我跟你说过,今早去的县医院,已经洗了胃,他们不留我。”

    “我问你,喝的什么药?”我站了起来,看见她低下头,长发遮住了脸。

    “农药。不多,已经洗了胃,都吐出来了。”她打着嗝,想恶心,手捂着嘴,又拿开。她脚上穿着学生蓝运动鞋。

    “什么农药,你知道药名吗?”

    “知道,”她有一对小虎牙,“百草枯。”

    我手里的笔滑到桌子上,滚动着,跌落在僵硬的地面上。

    她扬了扬头,长发有些凌乱,她用手向后捋了捋,我发现她的指头修长柔软,带着薄薄的柠檬光泽。她似乎勉强地一笑,淡然惆怅,她的嘴角保留这种神态,很久很久。她迅速地扫了我一眼,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身旁悬挂的一个温湿度计上,她一定注意到了那条代表温度变化的红线,她的眼睛很大,眼角有熬夜后的伤痕。

    她掏了一下口袋,摸出一块小手纸,扔在墙角的垃圾桶里,又伸手,拿出一张褶皱的病历,犹豫了一下,递给我,她的食指指甲尖长,有一层幽蓝色的彩绘。看到她在县医院的治疗经过,她的喝药量,远远超出了致死量。

    墙壁上的钟表,正指向八点。

    我到交接班的时间了。我匆匆跟急诊科孟主任交代了病人病情,就回家了。换上工作服往回走的时候,我看见孟主任通红着脸,大声喊着那个叫邱虹的病人:

    “住院!赶紧抢救!”

                      二

    我回到医院已是第三天上午。

    护士茹兰告诉我,邱虹住院后,一直在用药,今早化验血,预后十分不好。病人却说自己没事,想回去,昨天她男朋友来了,劝她治好了再说。原来二人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县城租房子住,二人都准备考研,已是第三年,他们生活拮据,她男朋友想去找个工作,她不同意,后来二人吵了起来,她偷偷地出去买了一瓶百草枯,喝了近一半,她自己去的县医院,昨天她男朋友来了,捎来邱虹的一个包,给医院交了钱,又回去了。

    “她家里知道吗?有没有其他人来?”我向病房走去。

    “通知了,一会她妈妈就来了。”

    “她男朋友呢?”

    “二人好象一直在通电话。他们在算计房租、资料费,可能要去一个什么考前培训。”护士去接一个电话,转身离开了。

    病房里洁白整齐。邱虹半躺着,她一只手上有输液管,另一只手在翻看一本书。听到我进来,她抬起头,面色好多了。她带着一种悔恨,低低地问:

    “我可以回去了吗?”

    “你妈不是要来吗?”我看着输液瓶上的“葡萄糖”三个字。

    “我妈?别跟她说……”她想起来,手腕疼了一下,又坐下。

    一个护士过来给她抽血,她伸出白臂,护士在肘上缠了一条胶管,青筋露出,护士把针头刺进血管的时候,她皱了皱眉,一股暗红色的静脉血抽进针管,她闭着嘴,看着那个抽血后的针眼,逐渐扩散成一个蜘蛛大的瘀青。

    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走廊对面是孟主任办公室。一个瘦小的女人,年龄有五十多岁,小眼睛,脸上带着日晒的棕色,身上还有田野里收割庄稼的气味。她紧张地问:

    “医生,我女儿怎么样,没事吧?”

    “怎么没事?”孟主任手里拿着化验单,摘下眼镜。

    “小虹从小就倔犟,不服输,有什么事,一点不跟家里商议。她说混不好,就不回家。真是,真是。”

    瘦女人激动起来,她转过身,匆匆地奔出去,她一头闯进一间病房,又折回来,原来她走错了,她向一个护士不住地点头,护士领她进了邱虹的房间。

    她再次从病房回来的时候,脸上露出笑容。她笑咪咪地抬头看着孟主任,听着孟主任讲解这个病,慢慢地,她的脸沉下来,一会,她几乎哭了出来,手拉着孟主任的衣襟。

    “回家准备钱吧……试试看吧。”孟主任写了一张单子,递给护士,“进口药……不好说……”

    护士领着瘦女人,来到护士站,护士把单子递给里面的会计,会计盯着电脑,吧啦了一阵,说:

    “三十万吧。”

    瘦女人扑通跪下了,她拉着护士粉红色的工作服,她的一只带泥的黄鞋子,掉了下来,露出厚茧的脚底。

    “你们先救小虹,我回去操持……求你们了……”

                        三

    我见到邱虹男朋友的时候,是第五天晩上。他叫秋枫,一个说话细声细气的高个子男孩,他带来了大米盒饭、香肠。

    邱虹已经睡了,她静静地呼吸着。她一定听见门开了,月光进来,扶摸着枕头边的一本考试书,书角已经皱起。

    在我的办公室里,秋枫说:

    “邱虹和妈妈的关系一点也不好。我多次劝她回家看看,她就不听。”

    “她的治疗,你知道。”

    “知道,她妈妈在家忙这事。去年天冷的时候,她家的房子要拆迁,上面给她五十万,包括她家的六亩口粮地,她不答应,她想要六十万,她说给邱虹买个楼房就够了。上面不停地做她的工作,她就死死地咬住,听说她去赶集卖土豆,有人把她的摊子都砸了,夜里房屋里扔进石头,玻璃窗全碎了。”

    “这是为哪般?”

    “不就是恐吓她,让她快拆迁。”秋枫的头点来点去。“现在可好,她回去找,想五十万就卖,人家偏给她三十万。”

    我仿佛看到一个弱小的女人,为了自己的孩子,卖地、卖房子,求爷爷、告奶奶。为了一息生存,奔走呼号。

    “还有她爸吗?”

    “别提了,她爸跟一个女人走了,常年不着家,最近听说房子值钱,又想回来分。全是她妈一个人……”

    我突然想说,你是她男朋友,为什么不出钱出力,单单靠一个农村的女人养着你们?

    这些天的费用,确是秋枫送来的。他从一本英语语法书里拿出三千元,又从一个白象牌方便面盒底拿出二千元,这是他俩全部的财产了。

                          四

    第六天中午,邱虹出现了呼吸困难,她睁着眼,大口地喘气,眼珠子几乎要脱出来,胸部起伏,大颗汗珠滚下来,她伸出手,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她身上传出:

    “妈……妈……我不想……”

    抢救持续了一个小时,危险过去。她疲惫地躺在床上。护士在给她换药,窗外梧桐花的影子,从墙上移到她苍白的脸上。

    “秋枫呢?”我看着监护仪上,她的心跳缓和下来。

    “别提他了……”她闭上眼睛,睫毛里泪珠滚下来,“我们毕了业,考研,他孝顺,一点不跟家里要,都是我妈给我的。我发现对不起我妈,我不让她来……

    “我妈除了种地,就赶集卖菜。我真不愿看到她跟别人讨价还价的样子。去年夏天,天特别热,我跟我男朋友一起回家,我们搭了一辆车,到了公路口的时候,离我家有十多里路吧,秋枫下车去买水果,他跟那个卖水果的吵了半天价格,我从车里一看,原来是我妈,我没有下去,等秋枫上了车,我说,走,回去,不回家了,秋枫怎么也不明白。往回走的时候,我回头看到我妈,她在收拾着她的水果,擦着汗,嘴里还念叨着,车走远了,我再没回去……

    “我越来越不喜欢秋枫,软弱得要死,稍有困难,就打退堂鼓……”

    邱虹的精神好转起来,她脸上放出光彩。她坐在床上,一件一件摆放自己的书本。

    “我好想念我们一起住的房子,在二楼,其实是一层平房上又盖的二层,很小,有十个平方,窗外一棵梨树,开的满屋子都香。我们一起背单词,做饭,墙上写满了激励的话……

    “一天早上,下着雨,邦邦,有敲门声,我还以为是家里来人了,又惊又喜,一开门,原来是查户口的,唉,罚了五百元,那个胖大妈二话没说,撕了一张单子,一扔,拿了钱就走了,那是我们二个月的生活费……

    “他回家了,不考研了,他说心疼家里……我不拦他……”

    邱虹从挂在床边的蓝包里,掏出一只钢笔,趴在床头小桌上,刚要写,门开了,她妈妈来了。

                        五

    邱虹妈一会拉住我,一会拉住孟主任,她干号的声音,在整个走廊里回荡。

    “我本来早该回来了,房子、地都卖了,人家只给三十万,我同意了,现钱就行。可人家要我二人签字,我那个不在家,这就找、联系,好不容易找到了,谁知道我昨天去拿钱,说是让他拿走了,天哪,谁来救我小虹……”

    她把身上的一个黄包袱打开了,满满的,全是零钱。

    “现在,”孟主任低下头,“多少钱也不行了……”

    CT显示,邱虹的肺,已经开始了大面积纤维化,越来越快,透析,抗纤溶,激素……

    邱虹静静地看着妈妈,她把手上的输液管拔下来,氧气罩移开,她站起来,伸了伸双臂,她感觉身上轻松了。

    “妈妈,我小时候,你就对我说,离开农村,一辈子都不要回农村……

    “我上高二的时候,那年冬天,下着雪,我真不想上学了,就想跟着别人去打工。我回到家,我就问,为什么城里人不用种地,不用交公粮,不用缴各种费用?你就说,因为人家是国家户口,正式工,吃国库粮……我又问,我们为什么不是?我在学校一点都抬不起头!你们是不是把我生错了?

    “我记得你,十分惭愧地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烧着火,在锅里做了小饼,我最爱吃的油饼,你脸上还烫起了一个水泡,若干天都没好。

    “那天,村干部到我家来催提留款,你不停地跟他们陪笑,说家里没有一分钱,孩子爸又不在,他们恨恨地走了。他们一走,你就从麦缸里拿出一把钱,塞给我。那天,我从心里一点都看不起你,你太没面子……”

    邱虹从一本书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她妈妈:

    “这封信,交给我爸。”

    窗外厌厌的落日,拥抱着她。她抱过她妈,包裹着她妈如同发霉的玉米颜色的身躯。

    “妈,你原来种地,要缴纳名目繁多的费用,现在不要了,又有补贴,可是这地,却要千方百计收回去,还有房子……”

    她说的每一句话,毎一个字,都那么清晰,如同钟表一样,每一秒,都在敲响,都在提醒——她曾经珍爱生命,她曾经毁灭生命。

    她抱着她妈,停止了呼吸。

    她床头上的标牌,由原来的红色,慢慢地,变成了黑色:

    “3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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