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南方沿海的小乡镇,每逢过年就会举办年例,这是小镇一直流传下来的习俗。
从大年初一到十八,每天都有村子举办年例,而我们小坎村的年例是大年初七。
村子里家家户户办起年例,就像是家里头办了喜事。虽然没有张灯结彩、大张旗鼓,倒是会请上所有亲朋好友到家中来,摆上几桌,弄八九个佳肴,亲友围坐一起热热闹闹的吃个高兴、喝个痛快。
从小我就跟着父母一起在外地打拼,只有过年才回老家过节,一想到村里留守的孩子们,我就感到无比的幸运和心酸。
人在外地、生不由己。我一度怀疑父母骨子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用不完的拼劲。一到到了年底,家里头生意红火,忙得不可开交,父母只好托熟人先送我回去陪老人家过年。
除夕夜,家家户户的门前点起了红灯笼,我站在院子门口,看着别家门前的灯笼下,孩子与外地回来的父母拥作一团,泪中带笑、热热闹闹的温情画面,我湿润的眼眶兜不住一滴眼泪,心里是一阵酸楚。
大年初六的傍晚,从山坡村口处亮着大灯缓缓向家中驶来的小车,后面还尾随着一辆七座轿车,我知道那是父母和叔叔们回来了,激动得敞开院子大门和家里头摇着尾巴的老黄狗一起迎接。
家人们在短暂的喜悦中相聚后,便开始忙活着从车厢上搬下行李、年货,还有几个大泡沫箱子,打开箱子一看,里面装的都是年例的备菜和材料。
热闹的晚饭过后,家人们并没有空闲,而是拨起电话邀请亲朋好友到家中来吃年例,电话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打,等到绞尽脑汁把每一个亲友都邀请完了,才肯休息。
初七一大清早,天才麻麻亮,院子里便传来了乒铃乓啷、劈柴剁肉的声音。我被嘈杂声惊醒,知道这是家人们开始忙活了。
我们老家早已经用上了煤气灶,但是办年例、要吃大锅饭还是得用上那两口熏的铁黑、带着大烟囱的大炉头才够意思。
等我醒来,清晨在院子里挥斧劈材的父亲,已经把劈好的木头堆进火炉炕里,再从一旁的水缸里勺水到大锅中烧热了备用。
在大锅头旁负责掌厨的叔叔,大勺和锅铲在他那双游刃有余的铁掌之下,那些从镇上买回来的鲜虾鱼肉、从奶奶的鸡舍里抓来的老母鸡、还有那菜园里新鲜的蔬菜,都统统能变成一道道美味的佳肴。
蹲在一旁的奶奶也没闲着,把一只只杀好的鸡,烫了热水拔了毛,再一只只扔进进热锅里煮熟。最累的还属我那在院子里东奔西忙的母亲和婶婶,不仅要摘菜、洗菜和切菜,还得帮着叔叔打下手,洗肉、剁肉和备料。
我和堂弟堂妹们也默默的帮忙把院子里摆好的几张大圆桌擦亮,四周配上凳椅,桌上再配好碗筷,就等着上菜。大家各司其职,忙碌中乒铃乓啷、稀里哗啦的嘈杂声交织在一起,却又显得乱中有序。
正午时分,亲戚朋友们陆续从四面八方赶来。隔壁村的亲戚们拖家带口、手提年货步行而来,稍远的骑着摩托,拖着滚滚烟尘而来,远亲朋友们则开着小车载得满满一家人远道而来。不一会摩托车和小车就横七竖八把院子外塞满,与乡亲们相比,排面倒是十分壮观。
亲朋好友们迎面而来,我当然是认不全那么多的亲戚,便跟着母亲后头,见着人就喊新年祝语,大伯表婶见着我这么会卖乖,便把红包往我手里塞。我道谢着接过他们的红包塞进我的裤兜里,另一只手提着年货,领着他们进屋里坐。
在院子里忙活的父亲和叔叔与亲戚朋友打了照面,寒暄几句后,又接着继续忙活。
“加多些材火”叔叔掌着锅铲,喊声刚劲有力。
“好叻”父亲又拾来一些木头往炕里塞。
“拿盘子来上菜!”叔叔手中的锅铲继续翻炒着。
“来啦、来啦”婶婶负责装盘,我们几个跟着后面上菜。
母亲和奶奶忙着招呼客人落座,七七八八到是坐满了七八张大圆桌。我们几个手里捧着一盘盘冒着香气的佳肴,大盘小盘的将菜肴从桌子中间往四周摆开,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才算是把菜上齐。
桌子正中间摆着蒜蓉白切鸡、接着是南瓜鲍鱼、糖醋鲤鱼、然后是爆炒鲜虾、青椒鱿鱼、裹粉炸翅、三丝炒面和蒜香油菜,最后放在边上的是山药甲鱼汤。我数了数,足足九个菜,眼里冒着光,嘴里馋得慌。
一直等到客人们都动起了筷子忙活了一大早的家人们才有空闲插空落座。
父亲从奶奶酝酿的酒坛子里呈上好几壶甜酒,分给亲戚朋友,嘴里招呼着大家吃好喝好。院子里大家把酒言笑,热热闹闹,不甚欢喜。
到了响午、山上的太阳晒得大家脸上暖洋洋的,忘却了冬天刺骨的寒意。大家饭后在院子歇息闲谈,不一会,从远方传来了锣鼓和鞭炮声,我知道那是游神的队伍正从隔壁村沿着村道赶来。
奶奶两双耳朵特别机灵,那边一听到响声,这边就急忙动身到厨房里准备拜老爷的贡品。只见她在厨房里转转悠悠,不一会就往两个大箩筐里塞满了各样的贡品。
一个箩筐呈着一大铁盆,盆中有两只鸡爪被塞进肚里的盐焗鸡,鸡头直挺挺的立着;另一个箩筐里摆放着一壶甜酒、两碗油鼓鼓的尖堆(美食)、三碗叠成锥状的白米饭和五个小酒杯。箩筐上面反盖着的两个箩罩,放着香纸蜡烛。
一切都准备妥当后,父亲用扁担挑着两个大箩筐晃晃悠悠地往村子庙堂里去,叔叔托着一大卷鞭炮紧跟其后,我们几个小孩则抬着另外一卷鞭炮落在后头。
锣鼓声沿着巷道由远及近,走在前头、手里托着老爷(神像)的几个年轻小伙躲着路边噼里啪啦的鞭炮,大步流星进到庙堂里,将神像供奉好。
等父亲来到庙堂时,庙内早已挤满了人。乡亲们担来的鸡鸭鱼肉挤满了大木桌。桌子上实在放不下了,乡亲们又只好跑回家中搬来折叠的小圆桌,在庙堂外的空地上摊开摆上贡品。
老爷(神像)前的香烟炉高高低低插满了香,青烟随着地上燃烧的纸钱飘荡,顿时屋里烟云缭绕。不知是庙堂的出风口太小,还是烟气太浓,乡亲们不是擦着眼泪、就是呛得连连咳嗽,实在受不了的只好侧着身跑到庙堂外缓口气。
艳阳照得庙堂外的人群汗流浃背,照得桌上的烧鸡油亮亮,照得地上燃烧的纸钱明晃晃。浩浩荡荡的游神队伍来到了庙堂外,锣鼓声淹没了四周,大家都直觉的围成一个大圈,空出地来让办神的人们开始仪式。
锣鼓铿锵,乡亲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人群中央,一个头戴红丝巾、嘴角穿着铁丝、嘴里嘀咕跳着舞的大伯身上。大伯时而睁眼、时而闭眼,睁眼时从腰间的布兜里抓一把米,向人群中洒去,闭眼时乡亲们则往他兜里塞钱。
“来年大丰收咯!”
“生意兴隆!发大财!”
“风调雨顺!风调雨顺!”
淋到大米的乡亲们好像十分的享受,嘴里洋溢着祈福的话语,并把零钱塞到大伯的手里、肚兜里。
仪式结束后,随着路边的鞭炮声再次响起,游神的队伍才陆陆续续离开,赶往下一个村子。走在锣鼓手后头举着的彩旗的队伍,彩旗随风飘扬,像是古时征战的军队,战捷而归。乡亲们纷纷向远去的老爷祈福叩拜,一直等到游神的队伍走远,才收拾贡品,挑着箩筐,在嘈杂声中离去。
到了傍晚,落日余晖映红了晚霞。亲朋好友们陆陆续续的准备回家,等到他们走出门口的时候,家人们又会把亲友们带来的年货给送回去。于是客人们在门口来来回回、半推半就的推搡着,等到亲戚们都洋装无奈收下几颗大蒜后,大家才在寒暄的话语中道别。
“奶奶,为什么他们都只是拿蒜呢”我疑惑的问奶奶。
“蒜是不是跟算是谐音,拿了蒜就算是收了礼嘛”奶奶喝了点小酒,红彤彤的脸蛋上挂着笑脸,看着十分得意。
我听的是云里雾里,但是我并不关心,脑子只惦记着他们给我口袋里塞了多少红包。
一直到夜里,院子里又回归了平静,但是年例还未结束,父亲和叔叔还得到村外不远处的公家庙堂里拜老爷。下午游神的队伍最后会聚集到公家的庙堂里,敲锣打鼓,举行相同的仪式,等到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乡亲们都祈完福之后,在鞭炮声和满天璀璨的烟花中,年例才算完美落幕。
一年又一年,随着岁月的更迭,出来工作后我对于过年的感觉,变得更加淡然。
也许是已经习惯了因为忙碌而年后才回来的父母,让我不再期盼除夕夜的团圆;也许是已经习惯了与亲朋好友之间每年在年例上同样的寒暄;也许是已经习惯了大家齐聚一堂,又一哄而散的仪式感,让我觉得总是匆匆忙忙,犹如走个了过场。
但是对于家人们来说,年例就像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宴席。尽管每年年例都在忙忙碌碌,但是能坐下来与亲朋好友们开心的齐聚一堂,把酒言欢,已经是无比幸福。那热热闹闹的情景正是家人们最想要的年味。
后来疫情爆发,村子里不能办年例,大家只好窝在家里。我看着空空荡荡的村头巷尾,看着安安静静的院子,似乎明白到消失的年味是多么的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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