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与父亲相遇

作者: 神农人者 | 来源:发表于2018-01-07 15:58 被阅读76次
四十岁与父亲相遇

2018年,我与中国的改革开放一起,年满四十。我不知道孔圣人的不惑是什么样子。离家多年,隔膜如鲠。幸运的是,我突然与父亲迎面相遇。

在而立之年后,我有了自己的儿子。父亲这一身份的突然获得,一度让我感到惶惑。正如迅翁所质疑的那样,我不知道该怎样做一个父亲。

最有参考价值的认知应该来自我父亲。我嗷嗷待哺时,他是如何做的呢?我是他照顾的对象,也是参与者,但具体细节我一无所知。

当然,我也无法从他那里获得当好一个父亲的早期经验。在我心里,他正在向我展示一天天老去的历程。满脸皱纹纵横,眼皮耷拉,弯腰曲背,一手老茧。――这也是数年之后的我自己。

一个父亲,把全部的老年展示给儿子。一如我照顾自己儿子的时候,他把整个童年带回到我眼前。

我看着父亲老去,就像父亲看着我长大成人。这个过程中父亲逐步还原我的童年时光,我慢慢懂得老之将至。

父亲在前面趟路。我紧随其后。我在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又在儿子身上看清了过去的自己。他们在两头,我在中间。我就是一个摆渡人。当然,他们也是。

我只认识父亲的一部分,幼年时我叫他爸爸的那部分永远停留在过去。即使他带着那部分走到今天,我也无从辨认了。

我与父亲的关系应该是一天天累积而成的,但我的记忆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似乎是突然站在我六岁的生命之中的。我们之间有一段尘土飞扬的岁月扔在遥远的过去。

我应该也有自己的爷爷奶奶,但我只看见过他们的坟墓以及墓前参天耸立的一排杉树。

清明和过年时,父亲带着我去上坟,让我跪在他们墓前磕头,叫爷爷奶奶。可惜了,他们没这个福气,没有活到我张口叫爷爷奶奶的年龄。

他们在我的生命道路中了无痕迹。通过父亲及乡村的老人,我在想象中为自己创造出了一个爷爷奶奶的模糊形象。他们是我遥远的亲人,是一个饱含温情的称谓。

我奶奶在我父亲2岁时病故,他带走了我父亲几乎整个童年,12年后,那个具有传奇色彩、擅长赌博、精通阴阳学的爷爷以地主身份死于我出生的那个村庄。

英国哲学家罗素说过,一个人,作为个体的存在,应该像一条河——起初细小狭窄,局限在两岸之间;继而激情澎湃地冲过岩石,飞流直下;渐渐地,河流变宽,两岸远离,河水静静地流淌;最后,看不出有片刻的停歇,河水融入大海,失去了作为个体的存在,没有丝毫的痛楚。

如果生命是一条河流,那我一定流经了先辈、父母走过的山川河谷,就像我在乡村山路上独自夜行。我们从在各自的起点出发,慢慢就走到同一条路上。

我想我来到世上的最初那几年,也一定是推门见山而满目苍绿的。这是我的生命底色。但你问我到底看见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丢掉了那部分珍贵的记忆。

母亲曾经在一个雨天向我说起过,我父亲教我学公鸡打鸣,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去外婆家拜年。外婆炒的鸡蛋饭在我心里一直香气四溢,令人满口生津。

在陡峭蜿蜒的山道上,有时他唱着旧时的歌谣,那浑厚的嗓音在山谷中起起落落。我依稀记得他是一个留着短发高而壮实的男人。

父亲也给我讲了几个片段的人生。他说,我小时候爱哭,声音尖利,哭声刺人。也说我极认生,只有母亲才能安抚我。据说,我大多时间是在母亲背上度过的。

我童年时的父亲,似乎一直在忙碌,有时在地里一待好久不见,农忙之余则上山采药、伐木、烧炭、割漆……他在我幼年时光中影影绰绰地奔忙。

他走过的路上,我散漫地游荡过。我也在房前屋后的地里消磨过草长莺飞的时光。我在他的影子里嬉闹奔跑,在他的咳嗽声中聆听鸟叫蝉鸣。

他是否在我身上看见过幼时的自己呢?我不知道。我也没有问他。我不知道他童年的精神世界里是兵荒马乱还是趣味横生。

他说,他一直没有鞋,光脚跑过了山野小路和田间地头。在刺骨的冬天,他学会了往脚上撒尿以此唤醒一丝尚存的知觉。他也没有像样的裤子来遮羞。那是胯下生风、面黄肌瘦的童年。

上小学时,我看见一个农村少年穿过大树成荫而又蜿蜒起伏的山路:一个黄帆布包斜斜挎在肩上,身穿上下四个兜的蓝色布衣,脚蹬解放鞋,有时是一双妈妈自缝的黑布鞋。

乡村大队的小学,一栋空空荡荡的土坯房,一到四年级的学生从左到右分列而坐。两个乡村老师负责所有学生的语文数学和思想品德教学。所谓体育就是孩子们在教室前的场坝里自由疯跑和追逐打闹。

我不记得自己是否读懂过课本,那懵懂无知的年岁,唯一难忘的是一成不变的山路和沿途分布的山果。但我确实学会了用汉语拼音和使用字典。有一天,父亲询问我攀字的含义,我很快告诉了他。他抽了一口烟,望向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自从我上学开始,我的一大部分童年时光就走失在他的世界里。他也许无能为力。一直到今天,我看见自己正逐渐离他远去。

那些时光,我自己在慢慢朝一捆背不动的柴走近,我的身体正一碗饭、一碗水地,长到能背起一捆柴、挑起一担水。

农忙季节,上学就是休闲。大公鸡一打鸣,父亲就叫醒我。我们一前一后走进晨曦之中,辗转到刚刚翻过的地里。他手持钉耙,熟练地在平整的土地上拉出一条笔直的沟,我手提一篮土豆均匀地放置。用猪粪掩盖土豆种后,再用土掩覆猪粪。

母亲的呼喊声远远传来时,我们已播种完五六行土豆种。“走,回家吃饭”。父亲用力一杵钉耙,转身往回走。他步子大,我要奔跑才能跟上。我真的不太喜欢繁复辛苦的农事,但我不得不为父母分担。

五年级时,我转赴木鱼镇上学。每天沿公路一口气奔跑到校。晚上再跑回来。来回近二十公里。我几乎不能适应镇上的学习环境,犹如闯入深山的小狗,无所适从。有一姜姓老师教我们学写毛笔字,久遭羞辱后,我竟然找到了一点点自信。那是黑暗中的一丝曙光,打开了新的世界之门。

到了14岁,我上初学。寒暑假我几乎一天不落地奔走在地里干活,或者陪父亲上山采药。我更喜欢攀爬在山林沟壑之中。有一年我与父亲在崇山峻岭的岩石洞里住了一个星期,白天采药,夜晚架起篝火取暖,烹煮食物,喝点土酒后,他拍着我哼唱起神农架古朴的山歌。深山野外,四下黢黑,我入迷地聆听着。倚靠着他,沉沉睡在松涛阵阵的山间夜色里。

如今,到了40岁,我走过的那些山路被尘土蒙蔽。我每年也会走过其中几个段落,但怎么也想不起当时走过的情景。那些山路似乎侵吞了我的一部分记忆。

我的父亲没有陪我走过那些上学的路,我在上学的日子,他也没把那时的人生活给我看。他藏起了许多日子。我和妈妈永远都记得他收工回来的那些黄昏。母亲在厨房或火垄里忙碌,晚饭的香味飘在稻场里。

我记住的饭菜全是那时的味道。我做出的饭菜总是母亲的味道。我一直在追念那个傍晚那顿饭的味道。

黄昏时分,袅绕炊烟处,也许是一锅炕土豆,或者青椒炒肉,甚至新磨的豆腐,那股香气飘散在空气里。父亲的影子伸进院子。他在门外拍打着尘土。风吹开了门,推他进来,风又关上了门。

我飘摇在外,寄身江城,快20年了,父亲没有办法参与我的人生。父亲就是父亲,没有谁能替代他。我的心里始终为他留着一个重要的位置。无论走到哪里,我还是他的儿子。

我在他的注视中一段一段走到今天。我以为已经走出了很远很远,一回头,看到的还是他收工回来的那些傍晚,看见他背着一捆柴,一身汗渍,满脸尘土,头上落着树叶。

他把背篓靠在墙根,影子折叠在墙上。他坐在稻场的一根枯木上,一动不动,全是倦容。

在我当下的记忆里,他倒背双手,走向地里。我叫他歇一歇,声音传不过去,我们之间横亘着30多年的距离。

我与父亲都有两个自己,一个在黑暗中醒着,一个在光明里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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