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天的这个故事,有一股冰碴子味儿,你可能已经猜到是哪儿了。
气温零下20度的小镇上,5个居民陆续消失,直到半个月后,其中3个人,才在冰封1米的湖面下被发现。
警察来到现场,觉得线索都被冻住了。
面包车像一把匕首,斜插入丹羊湖厚厚的冰面。
它只是一副烧剩下的车架。
车头已然空荡荡的,像一张腐烂的脸,或牙口不全的大嘴。车牌不知去向。
车身上交织着三种颜色:一片黑、一片褐,一层白霜。
四个轮子早烧化了,黑色的橡胶凝固在四周。那热度一定烤化了一层冰面,使前轮陷进了冰里。
不过很快化光了的车轮就被更冷、更强大的冰湖反击、吞噬、融为一体。
几天前一个晚上,一个住在湖堰上的越野车爱好者,往湖中瞭望时,依稀看到黑暗中有火光,他很是奇怪。这天中午,他特意往这个方向走,发现了这辆被焚烧过的车。
他拨打了朋友圈里那个疯传的寻人启事中的联系电话。警队很快也出了现场。
站在丹羊湖上百平方公里的冰面中央,我没有一丝恐惧。冰层至少一米,开车没问题。靠近城市西侧的冰面被开发成景区,冬季白天人声鼎沸,滑冰的、镩鱼的,还有一些越野车,屁股上拴着扒犁或者轮胎滑行。
而我们这里很安静,放眼四面,远处只有淡淡几屡灰黄的线条,或是芦苇荡,或是岸边。其余就剩下天与脚下的冰湖。
对了,还有一个感觉叫冷。这是2月8日下午的东北野外,零下20几度。连同湖面与车架,冻住了一切。
我所有的惊讶与疑惑,都来自副驾驶座上,那4部焦黑的手机。
我把头凑近挡风玻璃位置下方,手指僵硬地在小本子上记下隐约可见的车架号。
我立即知道了,这就是30公里外的小镇上,张庆雨拉活儿用的五菱宏光。
他、他老婆、他14岁的女儿,一家三口突然从小镇消失,整整四天了。
30米外,我在冰面上捡到一个打火机。
再隔几百米,一把两头尖的铁镐躺在那。
不过,直到多日后,我们所有警察都还没发现:西头儿6、7公里外的冰面上,一处半透明的冰层中有些碎冰。
碎冰间,血迹星星点点。
四天前,这辆面包车最后出现在红山镇一个监控里。
从天上看,红山镇的居民区就像一个指向东北方冰湖的“大箭头”,箭头北侧是红山及几座小山,南边则是大片冲击而成的平原,良田如网格一般。
大箭头的中间,一条省道横穿而过,奔向10多公里外的市区。
小镇在市区最边缘,张庆雨的家也在这小镇偏僻的最边缘。巷子旁就是镇中学与一个大空院子。
我们径直深入那个胡同,到头往西一拐,北侧就是张庆雨家的家,白铁皮屋,土坯平房。
它的唯一特点,就是东西垒起低矮的砖墙,南边儿没墙无门儿,是个敞篷院子,可能是为了进车方便。
张家对门儿开了个玻璃作坊,门口就装了个摄像头。
2月4日白天,张家三口人和往常一样进进出出,轨迹正常。晚上6:30,一辆车在张家门口停下,昏黄的灯光闪烁,不过10多秒就灭了。摄像头清晰度很成问题,车灯一关,画面一片模糊。
19:20左右,又有一辆车停在了路旁。不能判断是否是先前那辆车,但张家屋里的灯一直亮着。
21:30。张家的灯灭了。从此以后,就再没有人看见过这一家三口。
第二天,5日一早,张庆雨大哥就赶到弟弟家。头天晚上,打这一家三口的手机都没人接。他觉得不对劲。
大哥径直走进院子,发现房门上了锁,藏在砖头底下的备用钥匙不见了,屋子里窗帘紧闭。
张大哥叫来亲友、邻居、同学,大家都说没再见过他们。
他发了条寻人寻车启示,立即在小镇刷了屏。附上的三张照片中,张庆雨有些发福,但并不显老,40出头的样子。妻子、女儿都是瘦高个儿,挺漂亮。
张庆雨的同学们也自发组织帮忙找人。
两天后,张大哥报案了。
那天是我出的警。张庆雨家里,门窗完好,深蓝色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里一片昏暗。
现场没有明显被翻动过的迹象。
这是个两室一厅,看得出家境殷实,一间卧室还铺了木地板,镇子里很少有这么装修的。
屋里很冷。我摸了摸暖气,冰凉。应该有日子没烧煤取暖了。我穿过客厅,去锅炉房查看。连接暖气的炉口敞开着,炉膛内有些烧过的煤灰。
我拧开暖气放水口,水流很小,暖气里的水已经冻上了——我很惊讶。
东北的冬天,如果临时外出,要么找人帮忙烧暖气,要么就得把暖气里的水放掉。要不然没有三五天,暖气就会因为内部结冰而报废。
脚下的水泥地面,有些凌乱的足迹。木地板卧室里,被子被胡乱抖搂在火炕上。
电脑桌上,台式机液晶屏的电源灯还亮着。
另一间卧室里,铁制单人床上有个白色塑料袋,里面是张庆雨的户口本、土地证和一些复印件。
这些重要证件好像是从开着门的衣柜里拿出的。
大门东侧窗台上,扔了一把被破坏了的挂锁。院子中央,扯了一根长铁丝,挂着几件冻得梆硬的衣服。
随后,厨房的电饭锅里,我发现了剩了大半锅的米饭。
这些痕迹表示,这家三口人不像有计划地外出了。
电饭锅旁,扔着另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是另一本红色房产证。房主名字叫“赵晶”。
张庆雨是个体户。平时开着五菱宏光,要么给小镇上几个菜点送新鲜蔬菜,要么把车停在镇上黑车聚集的主街边,拉点私活。
这人没事爱打麻将,人缘不错,也没有犯罪记录。
张庆雨媳妇在镇上一家亲戚开的小商店打工,卖点小货。14岁的女儿就在镇上上中学。
这一家三口没有太复杂的社会关系,这失踪案更让我们意外。
留下一些同事继续走访,我去镇上银行查询张家的财产情况。
一切正常。近期唯一一笔大额资金流动也有半个多月了。那是春节前,张庆雨给一个叫李宏升的人汇了20万。
我们紧急调阅监控。竟然发现,在一家三口失踪的那天,李宏升曾多次在张家附近徘徊。
正当我们准备抓捕,李宏升也消失了。
2月4晚上,这个40多岁的老光棍照常回家睡觉,也照常和80多岁的父亲、50多岁的大哥没啥话。
第二天,李宏升没去参加亲戚的婚礼,再没人见过他。
这小镇消失的第四个人。
我们疑惑重重。这时技侦队又发现个新线索——
张庆雨手机打出的最后一通电话,联系的是他的初中同学陶林。张家人出事的前几天,陶林和消失的李宏升没少打电话。
同事突然提醒我,“还记得在张家厨房发现的那本房本吗?”
那是现场唯一一件不属于张家人的东西。而房本主人赵晶的丈夫,就叫“陶林”。
两天三夜,公安局600多个警察两班倒,在所有省级高速出口设卡,逐个排查小镇上的日租房、旅店、网吧。
我们把小镇翻了个底儿朝天了,就是没发现陶林。
印象中,直到张家报案的7号,陶林还在初中同学的微信群中,积极帮忙寻找张家人。
呛人的烟味儿从警队会议室里涌出来,路过门口的人都用手嫌弃地挡住鼻子。
屋里坐满警察,一个个蔫头耷脑。我们只顾低头猛吸烟。熬了两夜三天,兄弟们太累了。
但更熬人的是,现在不仅失踪的一家三口生死不明,连两个最可疑的嫌犯——李宏升和陶林,也消失了。
和那辆面包车一样,案子也被冻住了。
一天前,陶林忙了一整天,帮忙找寻同学张庆雨一家。
直到8号下午,有同学在微信群说,冰湖上发现了一辆面包车,很像张庆雨那辆。有同学说,“这一家人不会遇害了吧。”
日后我才知道,张庆雨面包车的出现,是陶林出逃的直接动因。
差不多就是我们到冰湖勘察烧焦的面包车时,陶林走出家门,开始逃亡。
陶林串门一样,先来到不远处一栋楼房,进了40多岁的寡妇家。这是他的情人。
陶林今年40多岁,人长得普通,体格挺壮。
4年前,陶林和这个40出头、离异独居的女人不清不楚地在一块了。陶林时常来,上完床就走,每月给她1000块生活费。
陶林年轻时去俄罗斯打工,挣了点钱,在镇上也算“风光”过。
他喜欢沾花惹草,对女人也不挑,和镇上不少中年妇女都有点“关系”,也是互相需要。
他经常和朋友吹嘘,“扯仨挂俩”是男人有能耐,被自己“搞定”的女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这个40多岁的老情人未必是最后一个,不过现在不同了。去年9月,这女人怀孕了。
一开始陶林挺纠结。镇上算卦的和中医都说是男孩。陶林和老婆赵晶一直没孩子,他不想断子绝孙。
陶林决定,孩子要生下来。
陶林重视这个怀孕的情人,陶家人也默认了这个编外“弟媳”的身份。老婆赵晶不知是真不清楚还是假装不知情。
不过,作为逃亡的起点,陶林来情人家,不是看她和肚子里的儿子,而是让情人把半月前放这里的10万块现金拿出来。
正是春节前,陶林交给情人10万块现金,说是为即将出生的儿子准备的。现在他要取走这10万块,情人把肚子挺得老高,不乐意。
陶林耐心向她解释,有人想用2分利贷这10万块钱。说完就从兜里掏出两张欠条,一共14万,借款人签名都是她。
陶林说,这14万欠条先放我四姐那,她认识借钱的人,要债方便。你缺钱了就去找她。陶林没提逃亡的事儿。
从情人家出来,陶林走了几分钟,就到了四姐家。
这个镇子不大,从东到西步行也只需要20分钟。
四姐黑圆脸,看上去是普通的东北妇女,一开口就有“社会大姐”的范儿。
她在镇子上开饭店、做生意,家里她主事儿,外面也混得开。
四姐冬天出门,总爱穿一身黑貂。
今天,四姐和女儿、女婿都在家。
陶林把借条交给四姐,请她照顾“媳妇和孩子”。四姐明白,“媳妇”指的不是陶林的媳妇赵晶,而是住在楼房里怀孕的那位情人。
四姐问陶林,“你要上哪去?”
陶林说,“你别管。”
揣着从情人那拿回的10万,和四姐刚给的2000元现金,陶林走出了小镇。
他沿着火车道往西走,半道儿截了一辆黑车,到了市里。又从市里坐大客车到了省里。
当天,陶林就从省里出发,一路南下。
中途他找了家小旅店住了一晚。小旅馆和大客车都不需要出示身份证。
两天后,陶林赶到山东北部的一个小城。
陶林逃离的第二天,2月9日。
晚上7点多,红山镇陶林大哥家的平房。
赵晶和陶家兄弟姐妹一共七八个人,挤在不大的屋子里,炕上、凳子上坐满了人。
主事儿的四姐没露面,她女儿代替她“参会”。
屋子内外站着七八个警察,我就站在门口。
这是一次由警察召集的集体问话,主题是:陶林去哪了?
陶家兄弟姐妹们嗓门大,吵吵嚷嚷,都说不知道,也坚决不相信陶林会犯罪,更别说与张家三口失踪案有啥瓜葛。
赵晶身在其中很不显眼。陶林是这大家子的“老疙瘩”,是最受疼爱的小弟。因为没生孩子的事,陶家兄弟姐妹对赵晶多有不满。不过,赵晶还是在想,陶林是听说了搜出房本的事儿,害怕的跑了吧。
两天前,我在张家发现赵晶的房本。同事去赵晶经营的种子店问话,赵晶说不知道。
第二天,陶林没跟她打招呼,悄悄走了。
集体问话啥都没问出来,两天后,2月11日,赵晶接到弟弟电话,说山东家里的父亲找她。
电话打过去,丈夫陶林的声音出现了。
在小镇上失踪的陶林,现在在山东小城的岳父家。
刚一到,陶林和岳父说家里有点矛盾。他专门到山东来看望岳父,但不想让赵晶知道。
岳父很怀疑这个不速之客,坚持要给赵晶打电话,但赵晶没有接到。岳父又联系了在同在红山镇上住的小儿子。
电话里,赵晶质问陶林——
“为啥房本会出现在张家?你和张家人失踪到底有没有关系?为啥警察都在找你?”
陶林解释说,房本是他和张庆雨一块去进货时,落在张庆雨车上的。自己原本和张庆雨有点经济纠纷,赶巧张家出事,人不见了,他怕警察赖上自己才走的。
“不可能,还传你和张家媳妇有关系。”赵晶似乎鼓足勇气揭了次老公的底儿。
“事儿不是你想的那样,等公安局查清楚我就回来了!”
陶林还说,让赵晶把她弟弟的身份证和新手机卡寄到山东岳父家。
赵晶突然反应过来,四姐早知道陶林逃跑这事。
原来一天前,四姐来到赵晶的种子商店。种子店本是四姐和赵晶一块儿开的。四姐说,种子店联系生意,要办一张电话卡。
这时,赵晶弟弟刚好过来,四姐就让他去营业厅,用自己身份证办了卡。
四姐还让赵晶把弟弟的身份证借来,以后有用。赵晶弟弟碍于面子,就把身份证留下了。
赵晶心有怨言,疑窦更深。不过她当时没报告警察。
赵晶是个利索干练的女人。和四姐一块开的种子店,由她负责经营。不过她一直很隐忍,隐忍着丈夫陶林在外面的“各种风流”。
一个原因是陶林有6个哥哥姐姐,好几个都是做买卖的,在小镇上很有势力。
赵晶的父母几年前就离开东北,回山东定居。儿子女儿留在了镇上,儿子不太成事,经常需要姐姐赵晶帮衬。
更深的原因是孩子,结婚这么多年,赵晶没给陶林生下一个孩子,更别说男孩,她感觉硬气不起来,委曲求全。
现在,丈夫不明不白地跑到岳父家,还要小舅子的身份证,赵晶寻思了半天。
不过她还是按陶林说的,往山东寄了一包父亲爱吃的木耳,并且把身份证和手机卡都塞进了包裹。
包裹收件人的电话是赵晶父亲的——陶林交代了,不要写自己的名字。
陶林逃亡的十天里,身上揣着的十万块正是从失踪的张庆雨那儿借的,房本做抵押放在了张家。
不知是不是赵晶有所察觉,年前年后,陶林的钱被她管的越来越紧了。
而有了“儿子”的中年男人陶林的胡混人生,也出现了希望。他开始把更多的钱放在大了肚子的情人这儿。
私房钱捉襟见肘。为了满足情人的日常花销,也得给肚子里的儿子再攒点,陶林想借点本钱,偷着做些买卖,倒腾点种子化肥,这在东北黑土地上这可是个挺挣钱的门路。
陶林想起初中同学张庆雨,不算富人也是中产,一家三口挺殷实。
不过小镇就是这样,人情社会,赵晶和张家就很熟。陶林不敢直接跟张庆雨借钱。
陶林想到镇上另一个熟人,曾经和自己一起在俄罗斯打过工,关系不错。
这人是李宏升,45岁,未婚,会点泥瓦工,做零工为生。
李宏升最有特色的是嘴里那三个贼大的门牙,还都露在外面。加上尖嘴猴腮的长相,平常挺不招人待见。
李宏升和父亲一起住在一个村里,三间砖房,他睡一间,80岁老爹睡一间。老爹无力管他。成家立业有了小孙子的大哥,平常也不搭理他。
这个没啥希望的老光棍其实就是个无业游民,冬天还常耍钱。
陶林让李宏升向张庆雨借钱,自己做“担保人”。陶林对张庆雨说,现在倒腾化肥种子挺挣钱,李宏升要跟他一块做生意。
张庆雨和李宏升不熟悉,但有同学陶林担保,就取了20万现金交到李宏升手上。
现在,陶林与李宏升两人似乎都到了一个“临界点”上。
他俩都发现了人生的希望。
前者有点本事又风流快活惯了,只是家里的老人整天唠叨抱孙子,亲戚和朋友也总拿这事开玩笑,现在不怕了,意外有了个梦寐以求的“儿子”。
后者一辈子无权无势,家人都不待见,现在心中、手中攥着几摞厚厚的人民币,20万块。
二人的“临界点”就像丹羊湖的冰原一样,零度以下是冰层,零度以上是湖水。看似差距很小,却完全不同。
然而,如果仅仅是他俩其中一个有此状态,也许都不至于有后面的故事。
张庆雨至死都没想到,真正要跟自己借钱的人是同学陶林。
李宏升拿到钱,就跟陶林说,马上要过年了,他自己想先捣腾点年货,手里没钱,先拿走10万。陶林答应了,自己也拿了10万。
春节刚过,还在正月,陶林想用钱进货,向李宏升要那10万块钱。
据陶林日后的供述,李宏升说的直截了当:钱花没了,还不上了,也不想还了,你要能还你就还。
“我还也只能还我那10万,你的那10万我也不能替你还啊,欠债不还人家也不能干啊。”陶林说。
李宏升明摆着耍赖,说陶林是担保人,到时候钱还不上,张庆雨也得找他。
本来借钱是为了做买卖挣点钱,这买卖还没做,先多出来10万块的债。
“那我也还不起,爱咋地咋地。” 陶林说。
“那就不还钱了,把张庆雨杀了得了。”突然,李宏升嘴里冒出这么一个提议。不知真假地。
陶林吓了一跳,叫他别扯淡。
“那你说咋整?钱你还呐?咱要把他弄了,你那10万也不用还了。”李宏升还让陶林多想想那个情人肚子里的儿子。
不过陶林的岳父压根没收到女儿赵晶寄出的特产木耳。
这个莫名其妙而来的这个女婿住了一天就离开了,岳父以为他回家了。
几天后,陶林悄悄回到岳父家,悄悄取走了“木耳”快递。
拿着赵晶弟弟的身份证,陶林踏实了些。他没离开岳父这个小县城。找到一家大菜市场打工,似乎要长期“潜伏”。
没想到,正是寄到山东的“木耳快递”,成为了警方锁定陶林的线索。
我们由主管副局长亲自带队,多个部门组成了联合缉捕组,风风火火赶赴山东。在当地警方帮助下,迅速确定了陶林的位置。
那天傍晚五六点,我们和当地特警,一共二三十人,先乘车抵达那个菜市场附近蹲点。
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大的菜市场。车来车往,卸菜、买菜,人头攒动。
这是陶林在这里打工的第四天,2月18日。距离张庆雨一家失踪已经15天,距离逃离逃出小镇已经11天。
5点多了,菜市场车来车往,人一点也没有少。这里确实不适合抓捕。
我们在蹲点车上决定,等陶林干完活,在回住处的路上堵他。
我们分散开来,围绕菜市场各个进出口,还有周边超市、商店、胡同口,形成一个隐形的包围圈。
我东北口音重,担心引起陶林警觉,就被安排守在一个没什么人的胡同口边。
我在胡同角落里屏气凝神,脚边到处是脏菜叶,手里攥着手铐和执法记录仪。
晚上8点,天完全黑了。
我紧了紧运动鞋的鞋带,脚后跟踩着一块突出的地面,保证自己能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
不多久,一个身穿军绿色大衣的男人走进包围圈。
没等我反应过来,有同事箭一般冲了出去。
“警察别动!”“警察别动!”只听见呜嗷一顿喊。
等我跑到的时候,三四个人把陶林按在地上,已经上了背铐。
我终于见到了陶林。
陶林身高170多一点,分头,眉毛齐整,眼睛挺大,但一个单眼皮,一个双眼皮,看上去有些怪异。我实在看不出来他哪里有魅力。他一身脏旧的绿军大衣,头发挺长,看着很狼狈。
一声咣啷,办案区的铁门关上了,我们和陶林隔着一个铁栅栏。
陶林带着手铐坐在铁椅子里,神态平静,不像杀人嫌犯,倒像入定的老僧。同事点上一颗烟猛吸了一口,然后一送:“来一颗?”陶林把头扭向一边。
“说!4号那天晚上你在哪干什么去了!”
陶林不出声,把头低下。
同事又猛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静静的说:“你挺厉害啊,老来得子,媳妇还不只一个!你他X把别人不敢想的事全做了,张家人现在都疯了似的找凶手。案件一告破,张家人会怎么对待你家人?你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考虑你情人和那肚子里的孩子吧!”
陶林猛地想站起来,巨大的力量仿佛要撑破铁椅子,手铐摔得铁桌子嗡嗡作响,凶狠的叫喊:“你们警察居然用孩子来威胁我!”
同事也腾地站了起来,大声说:
“我可没威胁你,我只不过在陈诉一个事实。你这种人根本不配拥有孩子!”
瞬间,陶林没有继续被激怒,反而一下子卸了下来,随后眼角竟然泛出了泪花。
同事也坐下来,接着缓缓地说:“咱还能不能好好唠嗑了!”
2月1日,张家三口人失踪的四天前。
红山镇上的五金店分别出现了两个人。李宏升买了两把锤子和几根钢筋。陶林买了绳子和一些零件。
接着两人开车来到丹羊湖上一座桥附近。李宏升在这修过桥,知道这僻静。
2月4日案发当天。晚上七点多,李宏升给张庆雨打电话,说要请他去歌厅玩,为了借钱的事谢谢他。
张庆雨是个黑车司机,总在县里、镇上、几个屯村间来回跑。夜晚的小镇上有多少娱乐项目,他并不陌生。
靠近主街距离他家很近就有一家歌厅。晚上这里都很热闹,十来家烧烤店、狗肉火锅店,还有几家二层木板房的歌厅。
小镇上的歌厅,没有包房,客人都在大厅点歌。300块钱能敞开了喝,是男人们常去消遣的地方。
张庆雨开着面包车车去接他俩。
三人碰面后,陶林说要开车,就让张庆雨和李宏升坐在了后排。
换座位的功夫,李宏升把一把锤子扔在了驾驶座上。
陶林一上车,就看见了锤子。
开车时,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握着那把锤子。
车来到一个偏僻的路口。这里距离张庆雨家只有2、3分钟车程。不远处是一所小学,下午四五点就放学了,校园里空荡荡的。旁边有一间不知是干什么用的空敞大院子。路边有几棵大树遮蔽。
陶林说,李宏升先动的手。
他用事先带在身上的锤子袭击张庆雨。
张庆雨大喊:“你要干他妈啥!”
陶林把车停下。回过头,没有犹豫,也挥下了锤子。
张庆雨转头过来,惊恐不解地看着陶林。
那俩人没想等他想明白。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陶林和李宏升用事先准备好的塑料布裹好张庆雨尸体,装进车尾。
两人再次回到张家。
张庆雨老婆刚陪女儿吃过晚饭,正在看电视。
陶林说,张庆雨到歌厅了,让她也过去一起玩。
说完,陶林转身出来,回车上等她。
张庆雨老婆出来了,见李宏升坐在车后座上,有些奇怪,但也没说什么。
陶林让她坐在副驾驶上。
车内没开灯,后座上大片黑红的血迹掩盖在夜色中。她不知道,曾经用来拉菜的车里,静静躺着自己的丈夫。
面包车启动,开到一条小道上。没有路灯,也没有人。
陶林把车停下,望向张庆雨妻子。
没等她有反应,李宏升从后排拿着绳子,往前一套,勒住了她的脖子。
她拼命挣扎。她把手紧扣住勒在脖子上的绳子,用力向外拽。
她伸出另一只手去抓旁边的陶林。
陶林往后躲。
几分钟后,她彻底不动了。
陶林和李宏升商量,刚才张家女儿也在,听见了他俩约张庆雨夫妻唱歌的事。
二人再次返回张家。直接进屋。
女孩正在父母卧室里看电脑。
李宏升用一根两端拴着木棍的绳子,套住女孩脖子。用力一抡,孩子摔在地上。
女孩活活被勒死了。
陶林在张家小心翼翼地翻了一遍,没有找到钱,只翻出了张家的房本,对他没有用,就扔在床上。
临走时,陶林挂上了门锁。
还是陶林开车,李宏升坐在了副驾驶座上。小面包车载着5个人。
他们先到一个小路边,把事先藏在沟里的镐、铁锹、冰镩、绳子、钢筋等物品拿到车上。
然后,陶林掰下了车牌,把车开上没有安装监控摄像头的小背道。
其实,小镇上除了主街几乎都是这样的小背道。都是砖铺的,开上去一抖一抖的。
已经晚上9点多了,路上非常安静,没人经过。路两旁的平房,已经没几家亮着灯了。小镇以平房为主,楼房是个别。平房屋顶的烟囱中,冒出汩汩浓烟,空气里弥漫着煤炭未充分燃烧的味道。
这里的特色美食就是丹羊湖里的鱼,常发生的案子也就是小偷小摸。
几分钟后,车开出了镇子。开上土路,向东北开去。一路连绵的林子的尽头就是丹羊湖广阔的冰原。
30分钟后,车子来到湖边。开过了一座桥,来到事先看好的地点。
面包车缓缓开上丹羊湖冰面。
两人下车,一人一把镐头。抡起,刨冰。
“咔哧、咔哧”。
碎冰崩起,砸在脸上。镐头和冰层撞击的声音,传不出多远就被广阔黑暗的冰原吞噬。
3个小时后,一个长方形冰窟窿里冒出刺骨湖水。
一家三口被扔进冰窟窿。那些锤子、绳子和镐也被扔进冰窟窿。
最后二人用碎冰把冰窟窿填了起来。
这是后半夜了。
回小镇的路上,两人继续走背道,避开监控。
李宏升开着张庆雨的面包车回到父亲家,陶林则回到种子店。
第二天白天,李宏升给陶林打电话,说张庆雨家车上血太多了,不能留。李宏升买了一个二十斤的塑料桶,去加油站加满油。
夜里11点,两人一人开着一辆车,再次驶向丹羊湖冰边。
审讯时陶林告诉我们,当时他的车停在刚看见丹羊湖的口上,然后自己上了李宏升开的那辆面包车。
他们驶过凌晨刨冰抛尸的不远处,继续往东。面包车再次驶上冰面,往冰湖深处开了有6、7公里。
停车。李宏升把汽油浇到车上,用打火机把车点燃。
一跃而起的火苗把李宏升的手烫到了,他一哆嗦就把打火机扔了。
往岸边走时候,陶林把手里的镐也扔了。
张庆雨一家三口失踪整整半个多月,也是我们发现烧焦面包车的整整12天,是2月19日。
一大早。我们和陶林一起再次踏上广阔的丹羊湖冰原。冰原如常,平静、结实,又冰冷,不知道它将给出我们什么样的谜底。
这也是12天之内,这是陶林第三次站在冰冷的湖面上。
冰原上还有七八辆警车,20多个身穿大棉警服的警察。
陶林面无表情地指认出抛尸地点。
这里与道路进入冰湖的入口及焚车的地点刚好形成了一个三角形。这里是三角形的顶点。
那个用碎冰碴子回填的冰窟窿已经冻实了,表面坑坑洼洼,走近才能看出,与旁边光滑的冰面有很大不同。
我手里攥着冰镩子,一下一下抠着冰面。冻硬的冰比石头还坚固。有人刨几下就不行,换上其他年轻警员。
冰镩这种工具不好掌握,时常费半天劲才镩下一小块冰。
冰层每下去一点,旁边技术队的兄弟们就拿笤帚把碎冰扫到一边,从中仔细寻觅血迹。
两个小时后,半米深的冰层露了出来。两处血迹露了出来。
冰窟窿终于凿穿了,冰冷的湖水冒了出来。
一名“蛙人”从不到一平方米的冰窟窿中潜了下去。找了两次,说啥也没有。
另一名经验丰富的“蛙人”猜测,冰层下的水有流动性,尸体也许被冲到下游。
于是,在北面5米处,我们开凿第二个冰洞。
蛙人又潜下去了。我站在第二个冰窟窿旁,转悠、跺脚、哈气暖手,等待着。
中午12点多,5个多小时过去了,突然有人大喊:拽上来了,拽上来了。
“蛙人”先打捞出一个塑料编织带,里面是衣服和绳索等作案工具。
第一具脱离水面尸体是个女孩。1米6左右,瘦小,长发。她的衣服几乎快褪尽了,一只脚光着,没穿袜子。
随后,是一具男尸,头部被塑料袋裹住,将军肚,微胖,手被绳子捆在背后。
最后被推上冰面的,是一具成年女尸——是张庆雨的妻子。
这一家三口异常醒目:他们上衣都被褪到胸前,裤子都被褪到腰下,都露出中间一截身体。而每具尸体上,都绑了一根1米多长的钢筋,从衣服中贯穿,再用尼龙绳捆绑加固。
这一家三口的身体,被冰水泡的太久了,白得诡异。鼻子和嘴边一圈冰碴子,鼻孔里有血沫。尸体都没有腐烂,只有点浮肿。
下午三点,天有点擦黑了。失踪半个多月的张庆雨一家三口终于回到了镇子上。
真相还没大白。5个消失的人中还缺李宏升一个。
4日那晚。当张庆雨14岁的女儿死后,李宏升褪去她的上衣和内衣,把手伸向女孩胸部。
陶林说自己立马制止,把女孩尸体抬上车。
他返回张庆雨屋中寻找钱财,李宏升开始没跟着。
等李宏升再进来,陶林大骂他变态,李不承认。
陶林说当时就想,等事情一结束,就和李宏升分道扬镳。
第二天后半夜,烧完车,两人往岸边走。冰原上,黑暗中,李宏升提出,要跟陶林再借10万块。
陶林说李宏升威胁自己,说他反正一个人,活一天算一天,而陶林拖家带口,如果不想事情败露,就好好考虑下。
陶林开车载李宏升回去。
路上,李宏升说,这几天害怕得睡不着。
陶林说,他那有安眠药,问他吃不吃。二人一起去了陶林的种子店睡觉,那没人。
早上4点多,陶林醒了。他去一楼门口的工具袋里拿出锤子,蹑手蹑脚地爬回二楼。
李宏升吃了药,睡得很沉。
陶林举起锤子向他砸去。
只两三下。
床边墙面上迸溅地都是血迹。陶林用棉被和编织袋把李宏升包起来。往楼下扛时,血从棉被和编织袋内渗出来,滴落在楼梯上、地上。
陶林把尸体放在一楼地板上,又重新打包。
他把李宏升扔到后面的井里,用塑料盖上井口,又压了几块砖头。
李宏升睡的单人床和衣物、锤子等物品,被陶林开车运到后山烧了。
陶林被捕的第二天,我们进入了他家的种子店。
一楼是水泥地面,没有装修,地上摆满了麻袋装的种子。一个铁楼梯通向二楼,木板搭的台阶。楼梯很窄,很难上,似乎踹一脚都会倒。
二层是自搭的,棚顶低,直不起腰。二楼更杂乱,满是破头烂纸。
在二楼西北角的墙根儿,有几滴很小很小的血点。陶林根本没发现。这几滴血点,成为了陶林谋杀李宏升的重要证据。
很快,一直失踪的李宏升,从陶林种子店后院的井里被捞了出来。
几个月后,赵晶举报了四姐。
原来案发后,四姐到赵晶店里找她,问警察是不是来了。
赵晶说,警察来问房本的事。
四姐建议,陶林的“经济纠纷”可能会影响两人合开的种子店,“再警察把咱们的东西扣了”,不如把店里的商品先运走。
四姐找人拉走了店里的东西。
陶林归案后,四姐劝赵晶,当时邮寄木耳时,地址是她父亲的,身份证是她弟弟的,赵晶与包庇陶林的事脱不了关系。
“如果四姐也进去了,商店该没人管了。”四姐承诺,会帮赵晶好好经营种子店。
等她出来,给她一个丰厚的生活保障。
赵晶主动承认了包庇罪,但她和警察说,陶林一直在糊弄她,她以为丈夫肯定没杀人。她说自己不懂法,以为帮自己的丈夫是“无罪”的。
等赵晶被取保候审,从看守所出来,却发现,四姐已经把商店注销了,一分钱没有给她留。
几个月后,陶林写了一张字条,请狱友的律师转交给家人。
狱友看了纸条内容,决定交给管教。
陶林想告诉家人,别管他了,除了镇子上这四条人命,他说身上还背着更多人命,“肯定是死罪”。
陶林身上可能背着另一条人命。
他亲口告诉狱友,几年前,他掐死过一个叫李彩慧的女人。
李彩慧曾是陶林的情人,分手后她又找了个有钱人。
那次两人酒后发生争吵,陶林一气之下,掐住女人的脖子。女人很快咽了气,被一辆三轮车运到小河边掩埋。
孙警官和我讲起这事儿时,形容陶林“把自己暴虐的一面隐藏的很好”。
他总想装成个受害者,随着更多杀人证据被翻出来,翻来覆去改口供,即使承认杀人,也总说自己是受胁迫的。
杀死李彩慧时,他怪对方贪图安逸,做了别人的女人。杀死老同学,他说是受到旁人的教唆。
这人血液里有一股冰碴子味儿,在他身边,没人是不能舍弃的,更没人是安全的。
孙警官发来消息:“这小子挺冷静的,提前啥都想好了。”
看到这句话,我想了一下,这种深藏暴虐、万般借口的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不是在今天,就是在昨天,不是在社会新闻,就是在微博热点。
万幸的是,他们手中不曾有锤子。
(文中人物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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