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若慈是省公安厅物证鉴定中心的主检法医师,从事模拟画像工作已经十多年了。在全省的公安系统中,从事模拟画像工作的人加起来不过十数个,像若慈这样法医出身又颇具造诣的,只有她一个。在俞生到访之前,她刚刚完成一个艰巨的工作,就是根据本省多年来失踪儿童家长的证词,以及为数不多的视频资料,画出几名人贩子的模拟画像。在母亲从这些画像中指认出那个藏青衣服的男子之前,俞生没有想到过还有这么一个神奇的行当。何况他早年的耳部治疗没有去根,从警校毕业以来听力下降得厉害,恐怕上不了前线,刑侦画像显然是一条出路。俞生就是这样抱着背水一战的心,宝贝似的扛着他的小箱子拱到宿江宋若慈这里拜师。我要赖在这里,不学到东西死都不回去了,他这么想。
省厅家属楼里张宋二人家中,俞生的箱子躺在地上,他瘦削又闷不做声的主人,兴冲冲地从里面一件一件地掏出宝贝:十来本画本、一大包A4纸、一个德芙巧克力方盒,里面平整的排满了2B铅笔。张弛舅甥俩站在一旁,脑袋随着他的胳膊摇来摇去。宋若慈站在另一边,轻声问道:“你有美术基础吗?”
“有的,我学过十八年画画。”
“是色彩,还是——”
“是素描。”俞生停下来,憨憨的笑着说,“我妈说我的画上了颜色就不能看。”
“你是系统的学的吗?”若慈一愣,微微皱起眉头。
俞生有点紧张,硬着头皮说:“额,是我妈,我母亲教我的,她是个画家。”说完了不禁低下头拨拉了几下纸包。
若慈点点头,看着他的动作,缓缓地说:“可是你要知道,你现在不是在学当一个画家,你要当一个画像师,你知道‘画师’和‘画家’的区别么?”
俞生停下来,转向她笑着说:“我知道的。当画家就要有很多很多才华跟技巧,要画的好,画的跟别人不一样。画师就是——匠人,匠人嘛,画得像是最重要的。”
“那你平时的画,是画的好呢,还是画得像呢?”
“画得再好也没用,犯人还能长得跟天仙似的吗。”一旁的姚杭撇撇嘴,又对俞生笑着说,“我在网上看到过俞警官画的柿子苹果香蕉,都是很像的!”一句话说得俞生也笑了,挠挠脑袋。
若慈笑了一下,接着问道:“可是柿子苹果香蕉,我们都知道它的长相,你画成什么样的不会太离谱;可这人像要是画得不像、画不出来——”
“我一定会好好跟您学的!”俞生“啪”地一下立正了,“我吃得了苦,我一天练多少张被骂多少遍都可以,我会画的很像,我一定能干好的!”
“我是说,如果画不出想要的结果,”若慈帮他放好纸包,凝望着他郑重地说,“受害人的痛苦,你自己良心的折磨,外面的压力,你都受得了吗?”
俞生真这么想象了一下,只一瞬间,然后郑重地说:“我都受得了!”
“每天晚上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那些脸,只能睡几个小时,做梦都在削铅笔,你受得了吗?”
“我不怕。”俞生摇摇头。
“你以后回去了,一整个地区的受害人都以你为希望,把他们所有的希望还有想象力都加在你身上,你不能抱怨、不能随便生病、不能停止,你受得了吗?”
俞生没有思索,脑子空空的掏出最后一本本子,“啪”地盖上箱盖,转头对若慈,轻轻笑了一下:“我不后悔。”
“你每天都要这样子——”
“我知道,我每天都是这么过来的。”俞生笑着说,“我不后悔。”
若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望着地上、茶几上小山似的俞生的家当,目光轻轻移到张驰身上。他俩相视一笑,若慈点着头,拍拍俞生的肩膀:“好,可以开始了。”
一种全新的生活开始了。姚杭放假以来寄居在舅舅家,做了俞生这些天的同寝和同窗,他眼看着这条斑斓精致养尊处优的锦鲤,是怎么变成厚重敦实的海绵的:每天早上两人一道早起跑步,沿着小区主路跑到外面大路上,俞生就要开始一天的任务了。按若慈指定的路线,他一早上要途经商业街、公园、步行街,穿过步行街到路对面的医院,在医院急诊大厅门前和住院部楼下略微逛逛,再拐弯前去农贸市场,由此潜入老城区,再乘公交返回新城区。这一趟可以观察到社会各阶层的人群,可以研究他们的相貌、表情、姿势,大体上辨别出他们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甚至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久而久之,还要分辨出他们的文化程度、教育背景,甚至是血型和职业。俞生会随时随地速写,后来时间长了,就完全地凭眼睛去观察,用心揣摩。
“晨课”结束后就是最为重要的基本功部分。每天,在理论知识的基础上,俞生要数十遍数十遍地临摹人物的五官;一条眉毛,一个耳垂,往往是辨别出一个人的关键因素,在练习时都不能放过。俞生带来的画册很快就用完了,A4纸毕竟是要看着它一张一张消失,俞生舍不得,就把画过的纸都贴在自己床头;起初姚杭和他打通腿睡得时候,常常起夜时被面前一墙的鼻子耳朵吓得半死,后来两人干脆并排打地铺睡了,那些鼻子耳朵嘴唇都堆在床上——幸好是夏天。
俞生睡得晚,若是睡的稍早一点,姐姐稚嫩幽怨的呼唤声就会萦绕在耳畔;他索性把夜熬得透透的,从若慈那儿借来生理学、解剖学、心理学等大量书籍,一夜一夜地看下去,大病初愈似的醒过来,再叫醒姚杭去跑步,一天就这样周而复始。
这是他二十多年来最充实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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