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清晨的个州细雨霏霏。回城的路很畅通,城里的路不大好走。
11路公交车上,挤满了个州一中穿着白底蓝条纹校服的学生们。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前,车缓缓刹住。司机把手放下方向盘,正想拿起身旁的保温瓶,肩膀却被轻轻拍了拍。
温其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笑吟吟地举着一个手机。司机扫了屏幕上的字,瞪大眼睛瞅着她,她收住笑,望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02
俞生回来了。
同事们昨晚听到一点风声,在大办公室里连夜收拾了一间隔间出来。这里小而温暖,窗户朝南,对着外面婆娑的碧柳;四面墙上贴着近年来的通缉画像;窗边的书桌上摆着木笔筒,铅笔插得如树林一般,这是操作台;屋子正中摆着两把木椅,中间以一张小桌子相隔,桌上置有水壶、糖果、一个木头风车——这才是俞生正式办公的地方。
俞生进门的时候,姚杭正像猫头鹰一样“坐”在椅子上,研究那个木风车;见俞生来了,他举起风车问道:“这个唱歌的开关在哪儿?”
“这个不会唱歌。”俞生把紫风衣脱下,披在椅背上;走到操作台前拿来笔和画册,“会唱歌的那个我爸不让我带过来。”
待俞生在面前坐下, 姚杭放下风车,伏上前说:“你不是问过我小时候在乡下的时候住哪儿嘛,我昨天听电视上那个小孩一讲啊,我就想起来我以前跟她住的应该是同一个地方。”
俞生心里有几分准备,他拿起水壶倒了两杯水,不紧不慢地问:“所以你想让我帮你画出那个地方的环境,然后推测出来那到底是哪儿吗?”
“是啊。小孩不是说还有一些人被人贩子困在那里吗,我们找到那个地方就可以救出更多的人啦!”
“你怎么老是帮这么大的忙?”俞生笑了,递给他水杯,“不过你比她大那么多,你要说得比小妹妹更详细才行。”
“放心吧!”姚杭接过水杯灌了一大口,“开始吧,要我从哪里交代?”
“放松点小英雄。”俞生打开画本,想了想说,“从你印象最深的地方说起就好。”
姚杭握着水杯,脚尖轻轻地蹭着地面:“就像那个孩子说的一样,我们的房子是好几个屋子排成一长条,在很高的山上,房子后面还有一大片高山。车子只能开到矮一点的山道上,然后只能步行,走一条长长的笔直的路。”
“是土路,柏油路,还是混凝土路?”俞生在纸上勾勒起来。
“当时应该是土路吧——”姚杭使劲想了想,苦笑道,“你画就好了别打岔,你上学前能分清土路和混凝土路吗?”
“房子周围有什么?”
“后头有一条河。”姚杭笑着说,“河上有石头,有螃蟹爬的。上面铺了几块石板,走过去就是农村的旱厕了。”
“地形什么样呢?”
“房子在平地上,是一大块——院子那么大的平地。平地下面是陡坎,所以那条路修上来的时候就铺了台阶。坎不是很高,都是一些荒草。”
“那条路的另一头,山的那边有什么?”俞生翻开一张画纸。
“好像是盘山的路。”姚杭闭上眼,回想时额上有些汗珠,“要绕好几圈才能下山。”
“山下是什么?比如说是公路,还是小镇子?”
“我记得有街——那就应该是镇子了。街上有几家饭馆,有……有打麻将的地方……还有家香火店吧,好像我奶奶带我去过……”
他说脱了嘴,声音一下子变小;低头犹豫了一番,他还是抬起头,面对俞生的眼睛说:“我只记得奶奶,还有家里几个叔叔……小时候对妈妈一直没什么印象,直到有一天家里的收音机播着,好像是欢度1992年新年……那一天有两个警察带着一个女的来我们家,那女的说她是我妈妈,就把我带走,带进个州城里来。”
03
公安局的大院里停满了警车。两名警察押着一个戴头套的女人下来,避开围观的保洁阿姨,急匆匆地走进办公楼。阿姨们朝那个女人吐口水,聚在楼道口愤愤地议论着:“这就是那个叶碧莲吧,长得可怜巴巴的,一肚子坏水,该应的被小孩子抓住,一报还一报!”
“就是啊,她故意在小学旁边开商店,吸引一些学生进来,挑几个让她的姘夫卖掉——”
“哪止啊,她姘夫还会从外面拐一些小孩子放店里养着,要么养大了卖,要么租出去做那种事情啊!”
“还有更毒的,你们知道她那个儿子吗……”
审讯室里,叶碧莲披头散发,一身绯红睡衣,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对面的蒙锐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翻开笔录本,问道:“你大清早的坐公交,是想去哪啊?”
“去一中。看看我念过书的地方。”叶碧莲缩着脖子,面如土色。
“一中的新校区去年才建的。”一个年轻警察插话说。
叶碧莲红着脸,昂起脖子:“我念过高中!在老家的时候,我就念过的!”她说着,眼泪一滴滴涌出眼眶,挂在薄薄的腮上,“83年的时候我就考上了高中,在我们宿江实验中学,是我们宿江最好的学校……我读过高一,跟你们一样,学过英语,学过物理,学过化学……我,我的作文还写得好呢!”
她把眼泪抹到耳后,捏着红通通的耳根,说:“李益是我们学校看门的,他那时候也就二十,他跟我说,'我们两个好吧'……中秋节他说要带我去见老乡,把我从学校铁栅栏围墙上塞出去,带上一辆大面包车,车一开我就想睡觉,睡醒了就到了个州。”
“他说,他的老乡喜欢我,要我给人家做老婆。他说等他打工挣钱回来,就把我接出去。我一直想他,成天要逃跑,看见山下有车就往上扑,他那个老乡就把我锁在床上,拿火钳烫我。过了几年,他妈从外面抱回来一个小婴儿,说我有了小孩就收心了。”
蒙锐的眼神冷峻起来:“1990年警方把你救出来,两年之后你带我们把你儿子接出来,从头到尾你都告诉我们,这是你亲生的儿子!”
叶碧莲扬起头干笑了两声:“我干嘛要说实话?我能让你们把他还回去吗?”她的眼神柔和起来,泛着层水光,“我回到宿江一看,我爸妈都没了,我只能回个州,在个州也找不到李益,我在这世上只有一个儿子可以指望了。”
“听说也是宿江人生的,我们宿江的孩子!多大的缘分!”她的眼睛忽然放出幸福的光芒来,整张脸都映得粉扑扑的:“来家的时候两岁多一点,人牙子用麻袋扛家来,拿出来放在地上。还不大会走呢!光溜溜,粉嘟嘟的,像个面粉团子,满地爬,按着他奶奶的白褂子哭,叫妈妈,就这么可人疼!”
她吸吸鼻子,“字还没教他认全我就走了……隔了两年,开了个店定下来,我就赶紧把他接回来了。还好,男娃儿就是男娃儿,没受什么虐待,我像供神仙供菩萨似的把他请回来,捧着抱着,生怕他再丢了!”
“我知道。后来你又怎么遇见的李益?”蒙锐冷冷地说。
叶碧莲像梦醒了似的愣了半晌,怏怏的,小声嘀咕:“我还想接着说我儿子……”
“先交代李益的事。”
04
这是俞生最快速的一次画像,因为画的人他认识。他把画纸撕下来放在桌上,往前一推,然后低着头眼睛从下往上瞥着姚杭的神色。
姚杭看了看画像,深呼吸了一下,做了一个轻松的表情:“对,我妈妈就长这样。”
两人四目相对了一会儿;姚杭还想接着说一些话,但不知道说什么;俞生也有些话想说,但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俞生垂下眼帘笑了笑,又翻开一页画纸,给姚杭倒了杯水,清清嗓子说:“我们来聊聊后来的事吧。”
“我现在可用不着找家啦。”姚杭接过水杯,笑着说。
“你不是说你要救出更多的人嘛。”俞生斟酌着说,“你接着回想一下,你跟你妈妈后来有没有跟乡下再联系过?有没有以前在乡下家里见过的人,再来找你们?”
“故人可都没见过了。”姚杭喝了口水,想了想,笑道,“不过……我妈妈很漂亮……所以新人一直都很多。”
俞生心里沉重,表面上还是像个孩子似的拉近了椅子:“详细点。”
姚杭被逗得差点噎着:“你是大好青年,不能这样子!”他揉揉鼻子,脸色一点点潮红起来,“她又没什么文化,只不过长得好看招人可怜,就容易吸引一些不正经的人。头几年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往店里跑,后来她慢慢的好像就偏爱上同一个了。”
他顿了顿,说:“那人每次来都会带一帮小孩子,有男有女,住在店里,他们就是我的玩伴。”
俞生的心头好像接通一阵电流,颤栗了一下;他停下笔,屏住呼吸问:“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夏天经常穿什么颜色衣服?带过多大的小女孩?是哪一年的事情了?”
“93年之后的样子吧,带回来的女孩子可太多啦。”
“长什么——”
“我不记得了。”姚杭显露出从来没有过的斩钉截铁的神色,看起来似乎一下子比俞生多长出十几岁;不一会儿,他脸上那种铁青色的光辉又熄灭下去,整个人又显得软乎乎的了。
可他好像又变得很冷;他的脚缠着椅腿,整个人都在轻微地颤抖。
俞生抱起自己的风衣,铺上膝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姚杭也悄悄把椅背上的小毯子掏下来,披在肩上。
“还可以继续吗?”俞生轻声问。
05
“他问我还能不能……继续。”叶碧莲似乎全身都长了刺,在椅子上挣扎了一阵,声音都抽着冷气,“我说,那怎么行呢,你卖了我。”
“可你们还是住在一起了。他后来作案的轨迹可都在那条巷子周边。”蒙锐平静地望着她说。
叶碧莲突然狰狞了一下“我能有什么办法!”又突然萎缩起来,垂着头抽抽答答,“我没有钱,没有人真正管我,我只能守着我儿子,可他还那么小,如果我不跟李益过,他会放过我儿子吗?”
她的语气悲愤起来:“我不是不知道他做的事情啊!他总是,总是带那些孩子回来,我也总是,总是答应他总是帮他……他有时候把他们带回房间,把那个门一关,我在外面发抖啊!”她失了声,咳嗽了一阵,哑着嗓子说,“可我没有办法……我不能离开他过……我也不能让我儿子有事啊……”
“为了你的儿子?”年轻警察冷笑了一下,“有用吗?你真能心安吗?”
06
雨下大了,重重地摧折着窗外的柳枝,玻璃上一片水汽。
“我只记得一件事。”姚杭嘟囔说,“不过我可不想因为这件事找到你姐姐。”
“所以,是关于一个小女孩?”俞生合上画本,逗他道。
姚杭的手肘撑着桌子,下巴硌在两只拳头上:“那就不好意思了,我没有见到她的脸。”他说,“我只是隔着店里一个小房间的一扇门,那条门缝,看见过她的侧影。然后我叫来妈妈,门开着,她已经不见了。”
“为什么要叫你妈妈?”俞生的注意力很奇怪。
姚杭急速地呼吸了一下,脸色煞白了一层。
“因为……”俞生心惊肉跳地想着,“那个男人也在里面?”
姚杭用拳头堵着嘴,点点头。
俞生倒吸了口凉气,不禁伏上前轻声说:“你当时还小,这不是你的错。”
07
“一直都有用啊。他那么乖,我叫他不要跟李益太亲近,他就听我的话啊。”叶碧莲没有眼泪,她仰着头,含着笑,脸上是猪肝色,“你知道他有多懂事吗?嗯?”她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发着光瞪了警察们一眼,叫人直哆嗦。
“才八岁,特别懂事,那天店里新进了一批鳄鱼油的护手膏,他偷偷扣了一瓶,要留给我。那天是中秋,我叫他把那玩意给邻居家送去,顺便讨点月饼回来,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她的眼神一片虚空:“我在楼上睡觉,我哪知道李益那个畜生先他一步回来了。他带着一个小女孩在房间里……我儿子吓坏了,什么也不懂,就赶紧叫我来——”
08
“他很——他对妈妈很凶。”姚杭紧紧揪着小风车,好像置身于沼泽中,“他本来长的就黑了,拿着小贩卖东西的长棍子,打妈妈,要她滚开——”他像个孩子一样翘起下巴,忽闪着亮晶晶的眼睛问俞生,“我当然要保护妈妈,我就把妈妈往房间外推,我没做错吧?”
俞生怔怔地摇头:“没有。”
他吸着冷气又说:“我妈妈,她真的往房间外走……我就吓坏了,我就赶紧喊她,让她救我,我也没错吧?”
俞生有些明白什么,忍住上涌的气血,摇摇头:“没有。”
他的声音一下子走了调;忍住了,又惨惨地笑着说:“她没有回来……她真的没有回来……”
“她也太过分了!”俞生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害怕,还是硬着头皮接腔道。
姚杭突然歪歪倒倒地要站起来,撑着桌子凄然地盯着俞生,“她都没有回头看看我,她一下子就走了……”
俞生忙站起身,下意识地要拽住他的手:“我知道,我知道,她不配再回来——”
姚杭扳紧了桌沿死死地盯着他: “她为什不管我呢?她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啊,她凭什么生气——”
“她为什么生气?因为我开了那个门吗??”
“你什么错都没有——”俞生终于平复好呼吸,小心地,轻轻地隔着毯子,握住他的胳膊,“她跑她的,现在不还是要被我们抓回来?这屋子离审讯室不远,可他们两个都再也没办法靠近这里了。你看,一点都没关系……”
姚杭回过神来,收住有点吓人的目光,呆呆地坐回椅子上;俞生这才舒了口气,也坐回来。俞生把手轻轻伸向水壶;姚杭也伸过手去,三个月来,两人第一次紧紧地握了握手。
09
“他再怎么打你,你也可以喊人啊。”年轻警官瞪大了双眼。
叶碧莲扒着桌子,也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喊人?让邻居们过来看热闹吗?”
“那你就算躲在门外,也可以报警。”年轻警官还是无法接受。
叶碧莲倒在椅子上冷笑道:“报警?叫你们过来,看看他——还有我的证据?”
“我相信你还是——采取了什么措施吧?”蒙锐的眼睛快红了,轻轻地问道。
这个女人倚着椅背,像一具灵魂干枯,从内而外腐朽发臭的躯壳:
“我的儿……哭得我受不了,
我关上了门。”
网友评论
之后就是李益是个人渣,其实这一章看完就是觉得想流泪啊,我也想流泪。可怜之人们啊
看这个让我想到每次看《等着我》倪萍应该因为腿的原因不主持了,春蔚和舒冬主持。每次看我都必哭。一直觉得春蔚姐姐名字就带着希望的感觉,他们在最好的公益。
写这章也太致郁了,写到“人牙子麻袋扛家里来”“拿出来”的时候差点没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