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江南谚语有云,“中午太阳现,三天不见面。”押解李益回局里的路上,太阳又不见了,天空北部仍然堆着铅灰色的积云。警车上的人抱怨了一路,顺势踹李益两脚。
进了大院,年轻的内勤们一拥而上——把子云塞进盥洗间,又笑又闹,扛着花洒怼着他冲,瓷砖地上泥水横流。大约半个多钟头才完事,子云裹着浴巾蹲在更衣间的木板凳子上跟大家吹牛——直到俞生托一位保洁阿姨送了罐鸡汤过来,才顾上穿衣服。
年长些的警察们都是不苟言笑,匆匆把李益押进办公楼,关进叶碧莲隔壁那间审讯室。
02
画室里的两人在纸上画网格下棋;俞生坐立不安,左顾右盼,一抬眼,终于看见子云挨着屏风朝他招手。俞生忙随他来到屏风那面的大办公室,接过一本照片册——在十六张男性嫌犯的照片中,他一眼就认出了李益。
“你确认是他?那就好。”子云转身要走,俞生忙拽住他,轻声问道:“在审吗,招了多少?”
“按纪律你不能去看。”子云为难地摇摇头,“反正他做的案子蛮多的,态度也不大好,看样子要审到晚上了。”
他走了。俞生停在原地,心里空落落的,没有着落。他推开门,向两间审讯室的方向看去,无论强迫自己怎样屏息凝神,也听不到一丝丝审讯的响动。这太奇怪了,早上想静心画地图的时候白听了那么久叶碧莲的噪音,怎么现在清静得连说话声也没有。他甚至想着,难道是屋子里放了迷烟?要么是双方都睡着了?
他打量了一下四周,这走廊里只有凉风逛来逛去;他就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朝审讯室方向挪去——还好他没有忘记他的客人,他最终停在小画室墙外,眼巴巴地朝前瞅着。
有声了,先是一阵“嗡嗡”的男人说话声听不清楚,俞生伸长了耳朵,终于迎来一连串冰冷的笑声。
这声音像平地一声雷,俞生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忙环视一圈,总觉得还是有眼睛在暗戳戳地盯着,想回去,但又舍不得宝贵的审讯原声,只好贴着墙屏住呼吸去听,又忍不住全身痉挛,差点要蹲下;他心里火烧火燎,他想着如果十几年前在织锦河边就听见这种笑声,他一定会扛起李益的腿把他撞进河里。
那边的话音还没续上,后头又远远的传来脚步声;原来是子云飞奔而来,急急忙忙地说:“李益的妈还有他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原配婆娘杀过来了,刚刚进院子,怕阿姨们要挡不住了!”
话音刚落,楼道里果然传来了女人的咒骂声,俞生一把将子云推进画室里,反手堵上门,姚杭上前惊问道:“她们是要找谁吗?”
子云背靠门,喘着粗气说:“不像是找蒙组长,她们不晓得抓捕的细节,也应该不是找我——”
“我去见她们总没错!”姚杭说着就要掀开屏风去大办公室,俞生一把拉住他说:“我们两个警察都在这,哪有你自己出头的分,我出去跟她们谈!”说着披上衣就要开门,子云把这两人都扽到身后,急得瞪起眼:“蒙组长叫你们待在这块,你们就要听话嘛!待起了不许跑!”
耳听着大办公室传来叫骂声,子云把两人往窗口推了推,转身给蒙锐发了条短信,开门出去,从外面迂回,大步流星地踏入大办公室。
03
子云年方十九,孔武有力,一进门就被两个女人围抱住;老的还好,那个媳妇健壮得很,大耳光兜头就来,扑上去又哭又挠。俞生悄悄移开屏风一点朝屋里看,见此情景忍不住整个人都探了出来——姚杭也紧跟了出来,俞生忙着挡住他,进退两难,一时僵持住。
子云终于脱身,连滚带爬地朝他们奔了几步,嚷道:“你,过来倒茶!你,回屋做事!”
有难同当,俞生和姚杭一人抓了把茶叶,各倒一杯,放在桌上,把惊呆了的女内勤们撵进画室。两人对望了一眼,拉着手在墙角和饮水机之间站下。
子云松了口气,坐上桌,语气还是有些无奈:“你们两个坐好了,有什么冤屈好好的讲嘛!”
老人坐在围椅里,冷冷地说:“我要找我孙子。”
子云点头:“找我就好!”
女人坐在门槛上,嚷道:“我要找那个小婊子!”
子云点头:“找我就好!”
俞生暗地里咬着牙,紧紧握住拳头。只听那边老人冷笑道:“要说我儿子犯法,可以嘛!叫那个小婊子也过来!对质来!带账本来!没记账的事有什么凭据!”
“我们有很多人证,起初的画像就是这么来的,又不是乱抓人!”
俞生正要帮腔,那女人也站起来,上前几步,叉起腰气乎乎地说:“人家报警,你就抓?都是乡里乡亲的,谁家缺个儿子缺个老婆,我们给人家补上,无非中间收点钱,怎么就犯法了?断我们财路也就算了,是不是还要把人家花钱买的儿子老婆再抢回去啊?怎么能做这么伤天害理的事!”
俞生怒得皱起眉头,蜷曲的十指扎进掌心。子云也忍不住跳下来对着嚷:“你这个婆娘又瓜又毒!人家的娃娃不是娃娃吗?凭什么给你卖走!”
那女人一挺腰迎面而上:“你们城里人有钱哦!啊吔吔,看你们官老爷,啊吔,多有钱,背地里不晓得几胎几胎的生,丢一个算什么事哦!”
这几句话,像钢针一样狠狠扎进心口,又像无数只脚,踏在俞生倔强坚硬的脊梁上;那女人又继续吵着“谁叫他们自己不小心?小孩大白天怎么能丢家里?女孩子大晚上怎么能出门?”
俞生按捺不住,三两步冲向桌前,顺手抄起了水杯;那另一只手,却被冰凉带汗的五根指头牢牢钳住。他低下头,想回头,心里知道身后是谁,便最终没有回过脖子,反而抬头向前看去,自觉眼眶火喷喷一圈,像浸了辣油,外人看来却仿佛两把尖锐的匕首,披着寒光,露出带血珠的利刃。
制止住这双眼睛吃人的仅仅是他手上的这只手。
俞生的心脏停了一下;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想起天真的、忧郁的、端庄的、美丽的那些脸庞,想起自己双手的意义,那双手应该去承担更多的希望,那只手应该用来画画。
面对着已成木鸡的两个女人,俞生把匕首似的目光再一截截收回,他好像能看见刀刃上他自己的血。他放下举着水杯的那只手,感觉那血一滴滴流回眼睛里,流到脸上,汇成黏湿的暖流,回到心底里。通体都跟着充盈一股热气,连带着姚杭的那只手也一点点变得温热了。
他小心地挡着姚杭,顺势坐在桌边。把那杯子轻轻往远端一搁,冷冷地看着前方的人。
子云可算松了口气,正巧蒙锐进来,他顺手指着两个女人说:“你们,你们简直不可理喻!”
老太太翘起二郎腿,悠然地望着子云——也望向饮水机,露出和善的笑容:“我们没文化,不懂什么理什么法,反正我们要搞的人要搞的钱一定要搞到手才可以。我儿子搞到了,这是他的光荣。”
“啊吔,他是怪光荣的。”蒙锐也笑吟吟地说,“招的不多,人证不少,脸也算全省都认识了。他做的事情,都是男人该做的,阳刚的事情,里面的人看见给男人争光的人来了,不晓得会有多——高~兴~哦!”
两人悻悻地站起了身,俞生和姚杭也走过来,蒙锐特意隔开他俩,拉着子云,对那两个女人说:“光荣的家属——自己走!!”
04
危机总算解除了, 俞生看向蒙锐,还没问出口,蒙锐就先说:“92年重新和叶碧莲勾搭上之后的案子他全都推给了叶碧莲,那之前的他还能吐出来一点。90年6月1号你姐姐的这桩,他只说有一点点印象,似乎是交给另一个人牙子卖掉了。叶碧莲和这案子无关,李益当年是一个人来个州找叶碧莲的,这跟叶碧莲的口供一致。”
“那,那个人牙子呢?”俞生急忙问。
“他说是前年就去世了,我们会去他老家确认的。”
俞生听了,心里像堵上了一块石头。可他觉得这块石头上还是有缝隙的,一些光亮可以穿过缝隙漏下来。他依然可以呼吸,但是需要小心,要在石头下呵护好自己的生活,寻找一个扒开缝隙,或拱破石头的机会。
好在,在这块石头上面还有人烟,有一个未知的平行世界,一个声音不时向下面召唤:
“俞生找我——余生找我!……”
05
当黄昏的阳光洒进巷尾的居民区时,墙壁和道路还是会涂满橘红和鹅黄,变得一片温温柔柔的。
俞生站在一处草丛间,用脚踏了踏松软的泥土。
“喂!”肩上突然挨了一掌,俞生扭头一看,原来是姚杭;深秋了,两人都穿上深灰的针织衣,拖着各自的影子,像两只松鼠。
“给——”姚杭打开一张A4纸,只见上面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女面庞,“我舅妈那里有你姐姐小时候的照片,她这几天有空,就对着照片画出了她现在这个年纪的模拟画像。”他含着松软的笑容,“不错吧!总不能拿着6岁小女孩的照片,去找24岁的大姑娘啊!”
俞生又开心又感动,捧着画像细细地端详。姚杭张望了一番,问道:“你在这里干嘛呢?”
俞生回过神,把画纸仔细叠好,收进随身的画册,笑着回答说:“我妹妹说,她一定要战胜自己,专挑了这个点来这里放风筝,还一定要按照原来那个路线。”
姚杭听了若有所思,笑容薄了一层,淡淡地说:“她可真勇敢啊。”
“因为她在这楼区认识了一个大姐姐,”俞生向远方指指,“现在是她最好的朋友。”
二人相视一笑,沿着青灰泛红的女儿墙缓步前行,青石板路上飘动着落叶与松子。他们俩聊起双儿,聊起那晚俞生创造的棋。
“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种游戏。”姚杭撇嘴道。
“不不不,这是我的原创。”
“我一定听说过!”姚杭被逗笑了,“再说了,你定的这些规则也太繁琐了吧,你妹妹一定忍得很惨!”
“繁琐吗?不繁琐!”俞生像孩子似的争辩起来,“我们玩得开心着呢!”
姚杭弯腰捡起一颗松子,笑道:“你自己试试,你自己假装是你妹妹试试!”他说着把松子握在掌里乱摇了一通,扔向地面,“来来,滚出圈儿是奇数,告诉我你做了什么,是偶数告诉我你见到谁了!”
“你设定个场景不就好玩啦。”俞生似乎又在逗小孩似的,不一会儿又拉他靠近墙根,“我们背着人玩可好,不嫌丢人呐?”
姚杭站在墙角下,说:“就假如我从这里走到大路口,相当于我从这里走到——”他顿了顿,说,“走到碧莲百货!”
俞生也抱着胳膊顿了顿,问:“需要示范吗?”
姚杭含笑白了他一眼,把松子交给他:“玩出高级,玩出趣味,拜托了。”
俞生忍着笑,双掌合住松子,高举过头顶——刹那间他向远方的树冠线看了一眼,立即松手——只见一道弧线划向地面,连个声音也没有,就不见了。
两人相望着撑了半秒,都哈哈大笑起来,姚杭撒开腿满地追着松子笑骂,俞生只顾挡在他跟前捣乱,笑着连声乱喊:“一圈!两圈!三圈!四圈!五圈!”他一抬头,立即拉住姚杭笑道,“算五圈算五圈了!是个奇数!看看发生了什么!”
姚杭正笑着跑着,猛然一回头,只见高低成片的居民楼顶,一碧如洗的苍天之上,升着一只风筝,是一只栗色的,神气活现的老鹰,伸展开它两只威武有力的翅膀,伴随长长的五色彩带,随风自在地飞啊、飞啊。
它底下是有一根长线的;可此时它仿佛自由了。它轻柔地拂过树冠,又飘动彩带挣开枝丫扑啦啦地离开;它敏捷地掠过屋顶,一双眼睛俯瞰百十扇或明或暗的窗户;它最终骄傲地抬起全身,迎着天边最光亮最富丽的一片云层而去——它薄如纸片而忘记自己孱弱,它渺如圆点却不顾自己卑微,它轻如空气——就像离光亮最近的那团空气一样,透亮、轻盈、纯净,还微微沾染着绯红的光辉。这一层绯色没有使它污浊,它透过绯红的翅膀俯瞰身下那根纤细的白线,只看到红润的血管和跳动的心。
它还连接着一双温暖的手。
被灼热的时候,它知道它终会回家去。
网友评论
我小时候我们也基本没风筝,我好像是没有放过风筝。买过很多气球🎈。
风筝就是大塑料袋,黑色的最结实。用不听的磁带当线,系上扯着跑。风不大的时候当然飞不起来。那时候特别希望它能飞起来,带我到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