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蛤蟆爆炸

作者: 縠安 | 来源:发表于2019-03-03 14:03 被阅读137次

    “快来快来,这里有一只癞蛤蟆。”小伙伴们马上聚拢到了一起。癞蛤蟆惊恐地往马路牙子上跳,但是受限于后肢拙劣的弹跳能力,永远只能撞到路牙子中间的那块砖头上,然后又掉下来。

    “快把他抓住!不要碰到它的皮肤,有毒!”

    抓癞蛤蟆最好的办法就是用盒子将其盖住,然后从盒子的间隙塞进去一张纸,让癞蛤蟆站在纸上,最后将整个盒子翻一个个儿,盖上盖子,就可以把它抓住了。

    “你死定了,哈哈哈。”孩子的眼睛狰狞地盯着癞蛤蟆,癞蛤蟆在光滑的塑料盒里无助地乱爬,黑色的眼珠散射出恐惧和伤痛的光芒,好似欠了一屁股债的人跪在债主面前,向他请求多一个月的宽限,债主有时候会心软饶过那个欠了一屁股债的可怜虫,但是孩子却不一定会饶过这个倒了血霉的癞蛤蟆,他们正在盘算着,怎么与这个“新来的朋友”好好地玩上一玩。

    “新年新气象!不要把这些脏东西带回家!”妈妈说着顺势便要把盒子往门外扔。

    “不要嘛!我们就拿来玩一下,没事的。”

    “不要拿进家里。”嘭的一下,门关了。

    在海南年过得很有意思,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挂春联,盼着新年新气象,对于小孩子来说嘛,最开心的事,要数上集市买各种各样的鞭炮炸着玩儿了。

    晚上放鞭炮是最好玩最开心的,鞭炮在夜幕之下放射出的光影可以满足孩子脑海里一切的幻想:日颓时的云霞、银幕上的科幻电影、电视上的武侠连续剧、夜半时分的幻梦,等等。孩子们三五成群,每人都拿着一炷香,这柱香是拿来点引线的。有的鞭炮是圆形,引线点燃以后便开始旋转,形成一个巨大圆形的光;有的鞭炮则是火箭的形状,一飞冲天,比美国的阿波罗飞得要快很多,一下子就窜到了九天之上,消失在群星璀璨之间;最受欢迎的则要数他们口中的“炸弹”了,响声巨大,在爆发的时候还有奇异的金光,如同仙人下凡一般,如果我们布置一个作业,让大家造一个比喻句,来形容这个玩意儿的威力,古代人会说它的声响仿佛天上的惊雷和地上的龙吟,现代人会说它就像加农巨炮的轰鸣,而小孩子嘛,则会大加感慨,然后给这发出巨响、威力巨大的玩意儿用他们所能想到的最具有威力的物品冠名,那便是“炸弹”。小朋友们平时喜欢用它来炸盒子,也就是家里买的正林瓜子、太妃糖等等零食吃完以后,剩下的空盒子,用香点上引线,刺啦刺啦,然后赶快跑,不久就听到“嘭”的一声,盒子开膛破肚,继而四分五裂。

    “今天的盒子拿来装癞蛤蟆了,怎么办?”

    “你们去问问有没有呗。”

    不久小朋友们就讨到了几个塑料盒子,又有得炸了。

    夜半的海南总是很静谧,但是今天却被几声惊天的巨响搅得心烦意乱。小朋友们连炸了几个塑料盒子,但是买来的炸弹太多了,这几个盒子在狂欢中粉身碎骨之后,炸弹竟然还剩一个。

    “没得炸了啊,怎么办啊。”

    “再去要?”

    “好啊。”

    这一次小区里的塑料盒子真的没有了。

    “怎么办啊。”

    “不知道啊,要不然把这个塑料盒子炸了。”

    “那癞蛤蟆呢?”

    “放了吧?”

    “不,我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办法。”说出这话的孩子笑了一笑,带着几分童真、几分阴险。

    癞蛤蟆开始直勾勾地瞪着那个想出办法的孩子,就像刚才他瞪着那一个个被炸弹炸得粉身碎骨的盒子一般,直勾勾地。

    不知怎的,孩子们之间开始爆发出一阵巨大的笑声,就像天上的惊雷,或是“炸弹”爆炸一样。

    晚风呼呼地吹,吹向那小区最后的一个塑料盒子,盒子挪动了几步,终究因为蟾蜍的体重太大而再也不动。

    “可是这样不好吧?”一个带着忧伤目光的孩子抬起头看看其他人,他们都长得比较高。

    “别吵,没你说话的份!”

    “傻逼夏暮。”

    “就是咯,傻逼。”

    一群孩子就这么骂着“傻逼夏暮”来到了癞蛤蟆盒子处,满脸慈悲地对着他微笑,癞蛤蟆看着孩子们,仿佛他们就是耶和华,高大、威武、散发着皎洁明亮的光,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却不自觉地、无用地跳跃着,嗒、嗒、嗒,这是它的身体触碰盒子的声音,盒子太高了,他的弹跳力却又不佳,连盖子都摸不到,只能往盒子内壁上撞。

    “不要吧,怎么说也是一条……”他们当然不会让“傻逼夏暮”说完这句话,一句“滚”字再加上踹了几脚,把他打发得远了些。

    “嘿嘿!小癞蛤蟆!”

    风刮得越来越厉害,癞蛤蟆跳得也愈发厉害了,他磕破了鼻子,流出鲜血,跳啊跳,直到双脚抽搐,动弹不得,没了力气。

    夏暮看着一切,浑身发颤,两只脚也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他的眼睛瞪了老圆,直勾勾地看着那几个人。

    然后他发现癞蛤蟆的脸不见了,变成了他的脸,他的脸也不见了,变成了癞蛤蟆的脸,他摸摸自己的鼻子,尖尖的,流出了腥味很浓的血,仿佛有人曾经打过他一拳,他尝了尝,不是人血,人血是咸的,这血是腥的。

    他的眼睛渐渐模糊了,时而他变成癞蛤蟆,看到几个高大发光的仙人把他从盒子里倒出来,他们在拿着香,准备着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时而他变回夏暮,看到他们拿着石头去砸癞蛤蟆的大腿,哐当一声,癞蛤蟆的大腿与大地融为一体。

    他瘫软了下去,下体一阵剧痛,他跪下,看见癞蛤蟆的前肢像划水一般无助地划着。

    “你看这傻逼,胆小鬼。”

     “不要啊……”他们把“炸弹”塞进了他的嘴里。他感觉嘴巴像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很努力才能发得出声音。

    “不要啊!”他喊了出来,他叫了一声。

    “呱……”

    嘭。血肉横飞,金光四射。他看到原本长在癞蛤蟆脸上的他的脸变了回去,癞蛤蟆脸上的脸变回了癞蛤蟆的脸,他又摸一摸鼻子,血也不见了,仍旧是他原来的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整个脸型是向外凸的。

    “不要你妈逼,要不要往你嘴里塞一个!”说着一个小孩儿就准备往他嘴里塞“炸弹”。

    “你干嘛呢!”好在小区保安将他们喝住,他们才悻悻地走了。

    他跪在那里,两只脚还在抽搐,就像那留在原地的癞蛤蟆的下半身,淌着血,昔日有力的大腿和大地融为一体,却仍旧一抽一抽地,满地都是蛤蟆的血、肉、器官,分不清哪些是肉,哪些是心脏,哪些是肾,哪些是肝,他的头挂在远处的树上,拿黑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尖尖的淌着血的鼻子指着他,他的眼睛也是黑黑的,圆圆的,瞳孔几乎占据了眼珠的全部,他也是一样。

    孩子们都回到了家,父母备了一桌好菜。他呢,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怎么可以偷钱呢!”

    今天早晨一出来我就见到了几个人在殴打着一个青年流浪汉,嘭嘭嘭的声音就这么来到我的耳边,围了一大群人就这么看着热闹。

    “怎么回事?”

    “这样衰佬偷钱咯,还不认。”

    “你讲得又对喔!这家伙是有点‘样衰衰,吃煎堆’。”

    那边嘭嘭嘭地打了半天,终于解气地走了,留流浪汉在地上大喘着气,浑身是伤,四肢无力地抽搐着。

    我上去扶他起来,他说了声谢谢,然后一瘸一拐想走。

    “你为什么偷钱?”

    “我没有偷钱。”

    “我是记者。”

    “哦。”

    “告诉我详情吧,我能帮你的。”

    “没人相信我的。”

    “你好,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我看到几个警察装扮的人拿手拷拷走了夏暮,赶忙也跟了过去。

    “姓名。”

    “夏暮。”

    “籍贯。”

    “海南陵水。”

    “为什么来广州?”

    “我也不知道,迷迷糊糊就来了。”

    “不是吧?你连自己怎么来广州都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审讯室里黑压压的,借着微弱的灯光警官第一次看清楚了他的脸,夏暮的样貌丑陋,他的鼻子天生与人不同,是像……像田鸡一样,不,像蟾蜍一样,鼻梁和脸垂直,形成一个略有瑕疵的直角三角形。再加上他宽大得吓人的脖颈、满脸和四肢上蚊虫叮咬出来的脓包,就更像了。

    “你为什么偷钱?”

    “我没偷钱。”他黑色的眼珠子就这么瞪着警官,他们说话的声音震起阵阵灰尘,审讯室内的灯光时时地闪烁,忽明忽暗,照得那些灰尘煞白,如今才六月,警官竟开始打起了寒噤。

    “你怎么没偷钱?刘老板看你可怜,好心给了你100块钱,你嫌不够,就跟踪人家,然后呢,你竟然还偷了人家的钱包。”

    “我是看他给了我那么多钱,知恩图报,看到有人跟踪他想偷他的钱,我才……”

    “你那么好心?呵呵,那他的钱包呢?我就问了,怎么在你身上?”

    “我……也不知道啊,我后来就给人打晕了,醒来,钱包就在我身上了。”

    “是吧?然后钱就都不见了?你真会编!”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快把钱交出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警官呼地拍了一下桌子,灰尘飘得更多,灯光照得它们更白了。

    “你们有什么证据吗?”他淡淡地说出了这么一句。

    “需要什么证据?那个钱包还不是证据?”

    “那我要问了,他既然偷了钱,钱在哪里?”我推开了警卫,冲进了审讯室,大声地说。

    “……”那些警察都不说话了。

    “你为什么来广州呢?”

    “不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来的?”

    “我走过来的。”

    “怎么走?”我把水递给了他,今天是他被拘留的第三日,庭审的日子被安排在15天以后,可是他根本没有钱去请律师。

    “我从小爹娘就去世了,寄住在舅舅家。我舅舅舅妈对我并不好,我12岁上完小学就被他们逼去做工了,在机械厂里当工人。”

    “那个工作怎么样?”

    “你说呢?”他指了指手上,大腿上的伤疤。

    “那你怎么办?”

    “我忍到了15岁,发现之前自己简直就是个窝囊废,从小开始就是,不能再这么忍下去了,于是决心干一件大事,就去把机械厂的老板打了一顿,然后把他拖欠工人薪水的事情告到政府那里,机械厂倒闭了,我又去了农场做事,做了两年又去了另外一个厂子做,然后又是一个厂子,又是一个厂子,又是一个厂子……”

    “已经多少个小时了?”

    “8个小时了,还要做4个小时。”

    “他妈的。”25岁的夏暮正当壮年,在机械厂里干了许多年了,这一家工厂要好一点,他们虽然每天要求干12个小时,但是这年头不景气,不干工没法养家,呵呵。

    “你累不累?”

    “累啊,想睡觉。”旁边的小伙子身强力壮,但是也经不起这么一熬。夏暮虽然也感觉到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是因为早已习惯了这工作频率,为了生存,所以也就干下去了。

    “想睡觉……”他的眼睛抖了一抖,就像他的四肢一般,大腿就像被开膛破肚扔进锅里的田鸡那样,抖得十足厉害。

    “你可别睡过去啊,喂。”小伙子睡眼惺忪马上就支持不住了,夏暮没有办法,赶忙伸手想去扶他,小伙子面前的锻压机吱吱作响,运转得很好,比以往竟好上了十倍有余。

    “我……”小伙子的头开始摇晃,但是也就是摇了一两下,就像被锯断了根的大树,直直地倒了下去。

    “喂!快来人啊!”夏暮是跑着往那边去的,可能比非洲草原的猎豹还要快三分。

    他看到小伙子就这么倒了下去,一眨眼的功夫,身体就顺着传送带来到了锻压机下面,嚓啦的一声,小伙子的头和传送带合为了一体,然后是胸口,肚子,下肢,直至整个人都成了一幅抽象的,可折叠的殷红色绘画。

    睡眼迷蒙的工人们立马惊叫起来,有的喊着小伙子的名字,有的四处逃窜,而夏暮呢,他的鼻子被小伙子的血溅到——只有鼻尖儿,脸上其他位置则干净得反常——他感觉喉咙里塞着什么东西,有一团火慢慢地延伸而下,嘭,是“炸弹”爆炸的感觉,他的头飞到了工厂的金属架上,瞪大了黑色的瞳孔看着人们,他的身子则跟头部分离,留在原地一抽一抽地。

    当然这一切是他臆想出来的,他什么事也没有,呆呆地看着,在他的身后,工厂里的人们炸开了锅,尖叫、惶恐之声不绝于耳。

    第二天老板就花了点钱打点好了一切,媒体没有报道,县政府和县公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怕惹事儿,据说那小伙子家里人嗓子都哭喊哑了,却也投诉无门,也就是说老板一毛钱都不用给,那么群众呢?县里的群众安居乐业,大家该唱K唱K、该奋斗奋斗,第三天一样,第四天一样,一个月以后还是一样,唯一不一样的,就是夏暮从第二天开始就再也不来上班了。

    “你看这个事怎么办?” 第一个月过后的第一天,他就拿了把大刀来到厂长办公室,架在他脖子上。

    “我……我会好好赔偿……赔偿他们家里的……”平时趾高气昂的老板一看到大刀就打蔫儿了,马上跪在地下求饶,声音颤栗不止,“呃呃呃”地,和狗一样乖。

    “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就算是这次赔偿了,还会有下次的,你当我们是奴隶和畜生吗?我们的死活是不是一分钱都不值?”他淡淡地说,盯着老板,老板瞳孔浑圆,霸占了整个眼珠。“你见过癞蛤蟆爆炸吗?那个血肉横飞的效果,我这一把刀砍下去也是一样的。”

    “可是你想我怎么做,你倒是说啊,一切好商量。”老板像从寒冬的冰水里救出来的小鸡,两腿不住地打着哆嗦,裤子湿漉漉的,想来应该是吓尿了。

    “这样吧,给兄弟们涨两倍的工钱,然后要给兄弟们落实一些福利,还有,兄弟们有休息的权利。”

    “好……好……我一切都听你的……”

    “有句话要跟你讲清楚:我们不是任你摆布的傀儡,我们的命也是命,不要以为不值钱。”说完他走出了办公室,从此再也没有在厂里出现过。

    “你后来去哪儿了?”

    夏暮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他只觉得自己在一直往前走,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来似的,他走了好几天才有意识问一下这个地方在哪里。“万宁”、“琼海”、“文昌”、“定安”、“灵山”等等名字在他耳边一划而过。

    “这里怎么那么大啊?”他看看四周,椰子树、宽宽的街道——他在陵水从没见过这么宽的街道——还有四处游走的汽车、大巴车:陵水汽车很少,他更是没见过大巴车这种庞然大物。

    “这里是码头了吗?”

    “是啊,秀英港,你要去哪里?”

    “没有,我不去哪里,问一下而已。”

    然后他就跟着人群上了船,那一天不知道谁把票抛到了地下,他捡了起来,拿着它上了船。

    他在船上,很平静地看着自己身上一道一道的疤痕,这几个月的蚊虫叮咬间他身上竟长出了大大小小的疙瘩,他一路都很平静,只有在开船时“嘭嘭嘭。”忽然响起了这么一声儿,他心惊肉跳。

    “我后来游过去了。”他对我说。

    “游过去的?你会游泳吗?”

    “我会游泳。”

    “可是你不是在船上吗?”

    “他们把我扔下船了。”

    “为什么?”

    他指了指他突出的鼻子,满脸的疙瘩,就是那些蚊子叮出来的疙瘩。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一直游啊游啊,然后就到了,我蹬一蹬上了岸,来到了人群中。

    “事后的故事也没什么可讲的了,我又走了一年,来到了广州。”

    “走了一年这么久?”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走了一年。”

    他来到广州时正是大晚上,连天的广厦就这么一个一个地矗立在他眼前,然后是红绿相杂的霓虹,闪烁着新鲜的光彩。

    “比五指山还高吧?”他这么想到。“那只癞蛤蟆望着我们的时候,或许心情就如同我们瞪着这些大家伙那样。”

    “耶和华。”他突然嘀咕出这么一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嘀咕出这么一句,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似乎是某个很久远的从前,某个心里的声音,在他的耳朵、脑海里烙印下的一个词汇。他也不知道“希望”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看到这些高大的建筑,竟让他有惊为天人的错觉,“希望”一词竟不知也从何处何地蹦了出来,对!大概是这些绮丽的霓虹之光吧,进入了他的眼眸,钻入他的记忆,产生了这个词。

    在城市偏僻的一隅,他就这么把头抵在墙上,屁股一坐,望着霓虹灯照耀着的天空,闪闪发亮的天空,眼神渐渐朦胧,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几个人在我的碗里扔银仔,就是硬币,我发现这里的好人很多,就站在马路边这样子要钱,给的人和不给的人我都跟他们说声谢谢。”

    “你站着乞讨?为什么不跪着?”

    “我不懂跪。”

    我怔了一下,竟然无话好说,我想起了许多事情,但是一股脑儿地鲠在了喉咙里,幸好他又继续说了下去,要不然的话我还真的不知道有何话好说。

    “我拿了一点钱,这里的人都穷,每次都只给一两块钱,我也不敢多要,大家赚钱不容易,有的人会给我很大一笔钱,这种人,一般我都会记住他,叫他作恩公,我白天乞讨,晚上便跟着他,保护他的安危。”

    “你不会武功,怎么保护恩公?”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呢?”

    我看着他,心里渐渐由原来的怜悯变成了崇敬,但这并不仅仅因为他所说的他会武功,而是因为他的不肯下跪和知恩图报。

    “现在的社会,你不跪着活,很难活得下去……”我这么一嘀咕,他就听到了,看着我笑了一声。

    “嗯……你继续讲下去吧?你乞讨了那么多天,然后呢?”

    “乞讨的那几天,我只碰到过两个恩公,第一个恩公给了我20块钱,我就知恩图报,跟了他一晚上没有被他发现,他也没有碰到危险的事情。”

    “那第二个呢?”

    十一

    夏暮在街边站着,他很累,但是不肯坐下去。

    “你如果跪下来求我,我就给你这张。”突然他听到一阵声音,但是看不到那个人,只看到红色的钞票如同旗帜一般在空中飘扬,还有一个鼻涕虫在地上咿呀咿呀地滑。

    他对那鼻涕虫说:“我不懂跪。”

    “他妈的,跪都不知道怎么跪还在这里要饭?骂了隔壁的,扫兴!”鼻涕虫滑呀滑,那张钞票不知怎么地就落到了他的碗里。

    他看了看那个钞票,心中遗憾:“这么大方的恩公,竟然不是人。”接着他根据那个人的声音看向了那个人走去的那个方向,他看到了一只肥头大耳的猪。

    “哎呀!王总,真的是不凑巧呀,又让您赢了。”

    “哈哈,你我二人约定赌这个人看到钱以后是否会下跪,我赌了不跪,你呢,则赌跪,结果是我赢了。”

    给一百块钱的那个家伙在灯光的映照下,终于显出了他的形状,原来它是一只瘦黑瘦黑的豺狗。

    他看清楚了那一猪一豺的长相、特征,记在脑海里,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才醒过来。

    “可是你怎么知道你的恩公在哪里?”我突然想起这一件事来,于是问他。

    “我就是知道。”

    是啊,他就是知道,所以才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那一猪一豺,这一猪一豺都十分地有钱,夜晚在酒店饮宴,他在酒店门口等到了三更,见还不出来,便起身准备离去。哪知道他刚准备走,那一猪一豺就出来了,他赶忙跟上。

    跟了一猪一豺一路,竟也没有特别大的事情,直到最后,马上要跟到大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有另一个人也跟着二人。

    小偷!他心想,于是乎迎了上去,三拳两脚打得小偷嗷嗷叫,跑了,可是那一猪一豺也发现了他,他们开始用人的语言对他进行谩骂,说他是小偷、强盗,还说他这种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骂完了以后,吩咐身边的人动手打他。一直打到天亮我碰到他的时候。

    十二

    “可是没道理啊,他们凭什么打人?”

    “有什么为什么?”他看着我。“他们说:‘我这种人他们弄死我就像弄死癞蛤蟆一样简单。’”

    我突然替他感到悲哀,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报恩而已,谁知道会落得这个下场。

    我们聊完天已经是7天以后了,他没有找到任何律师替他辩护,因为没有钱,法院要给他委派律师,他说不用了,我问他为什么不要,他告诉我:“因为‘我这种人他们弄死我就像弄死癞蛤蟆一样简单。’”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一猪一豺要对他赶尽杀绝,他说他也不知道,但是没准那警察大人会知道。我于是乎拿着我的记者证跑到警察那边去跟他们对峙,问他们既然没有证据为什么要抓人,他们都不说话,只看着我,伫立在那,在警察局昏暗的灯光下闪耀着黑暗的光芒。

    最后临走前,一个小警员偷偷地把我拉到墙角,告诉了我真相:“那一猪一豺见到他不肯跪下,就起了捉弄之心,原本那天被打的时候,只要他跪了就不会有事,结果他并没有下跪,一猪一豺就绞尽脑汁要逼他跪下求饶,只要他跪下跟他们求饶,这场官司就马上中止。”

    于是翌日我又来找他,跟他把小警员的话复述了一遍。他眼神凝重了起来,直勾勾地瞪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说出了那句话:“我不懂跪。”

    十三

    虽说他并没有要求律师,但是庭审当天那个衣冠不整的实习生还是来了。一猪一豺的律师在进行了一轮慷慨陈词之后,实习生期期艾艾地出示了几张无关紧要的图片,法庭里上演了一场石头砸鸡蛋的好戏,实习生每出示一张图片都会被大律师反驳得哑口无言,他出示完最后一张证据图片,最后一次地被大律师义正辞严地驳斥了一遍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于是乎庭审持续了不到10分钟就来到了宣判阶段。

    最后末尾阶段,当法官正襟危坐,宣读判决结果,判决他以盗窃罪有期徒刑2年零8个月的时候,他就坐在最矮的、刚好位于庭审大厅对称轴上的那个座位上,两大腿耷拉着,抽搐着,看着那些高大的人物:原告猪犲、尊敬的法官大人、原告的律师、他的律师——即那个结巴的实习生——他看到他们,他们都金光四射地坐着,在金碧辉煌的庭审大厅灯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就像来到广州的第一个晚上,他看到的那些在夜幕下释放出光芒的霓虹灯点缀而成的高耸入云的大厦一般。

    “不要啊……”我胸口中爆发出这三个字,它们如同燃料消耗殆尽的飞机,奔袭到我的嘴角,却再也无力起飞,只能原地打转,终于失去了力气,我想要上去阻止他们毫无证据的宣判,全身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坐在那里,动弹不得。一猪一豺鄙夷地看着我,都笑了一笑,踱出门去。

    他进去了之后我去看过他一次,他跟我说:“是啊,他们弄死我就像弄死一只癞蛤蟆一样容易。”

    “你别这么想,两年也不多,很快就出来了。”

    “你见过癞蛤蟆爆炸吗?”

    “什么?”

    “拿鞭炮,就是那种会炸得很响的,我们小时候叫‘炸弹’,去炸癞蛤蟆,血肉横飞的,我小时候就见过。”

    他最后绘声绘色地跟我描绘了癞蛤蟆爆炸时候的情景,我听得心惊胆战,只得扯开话题,聊了一会儿其他的,之后一个高大的警察过来,说探望的时间到了,我于是乎不得不离开。走出警察局的时候,广州市蒙了大雾,大雾掩盖了一切,高楼大厦上金光熠熠的霓虹一时之间颜色尽失,模糊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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