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和几天后又开始反复降温了,而这个周一冷得更厉害,似乎在为冬季试探人们的反应。学生用校服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有的还把衣领竖起来,缩头缩脑地露出半个脑袋。昨夜的秋雨可不小,使得寒气也仿佛来自地面。同学间相互问候着,昨晚下雨你知道么?像是在谈论一个罕见的自然景象,错过它,便错过整个季节。没有风,湿漉漉的空气却凉飕飕的,冷得让汗毛都钻进皮肤里,真叫人怀念那尚有余温的被窝。
广播里的音乐继续催促,希望有哪个不怕惹事的学生捡起石头砸烂喇叭,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于是不经意地瞟向十一班的笨蛋,而那些笨蛋则看向彼此。而真正的笨蛋——何叶,他挺胸抬头地立在臧承吾前面,四肢和躯干紧绷得笔直。有学生(本班和外班的都有)嗤笑他傻,一个纯粹的傻子,站得像块没脑子的钢板。可臧承吾清楚,他是唯一一个对升旗仪式怀有崇高敬意的人,即使是父母和老师吩咐他这么做的,但他也是选择坚持做下去的人。
振奋的国歌终于奏响,可旗帜像只红色毛毛虫,在进行曲的澎湃中,坚持不懈地往上爬。到达顶端时,它便静止不动了,累了或困了。学生收回清晨朦胧的视线,低垂,逐渐陷入睡梦遗留的暧昧里。按照惯例,老白在国旗下发言,身穿褐色休闲西装的他看上去像个树桩,讲出来的话也和早调的枝叶一样枯燥。臧承吾依稀记得几句,鼓励毕业生啦,为高考冲刺啦,坚持就是胜利啦……对他而言全是无关痛痒的话,可是忽然,臧承吾听见校长极其扭捏地清了清嗓,师生们都醒了神般擦亮了眼睛。
又有人要被处分?停课?开除?退学了?幸灾乐祸的亢奋让学生不惧降温,他们摩拳擦掌随时准备欢呼,仿佛要赞扬以为勇士。甚至有学生(本班和外班的都有)打望陈世哲的踪迹,以确认本人是否还在队伍里,他早已名声在外。陈世哲吸尽口腔里的空气,两排大牙咬了咬腮帮,满脸愤恨地把头转向一边。
“……这件事呢,很重要,对学校,对大家,都很重要……”
老白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不经意地斜眼瞄了瞄人群里严肃的韩懿。“十一班,”再次开口,嗓音沙哑而庄重,“将有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
全场哗然。
仿佛一只愚蠢的孔雀任人欣赏,即便拥有羽毛的光鲜亮丽,在展示屁股的同时也沦为俗艳糜烂。和同班学生一样,臧承吾惊愕不已地寻找政治老师,可他只是眉头紧锁地盯住前方。十一班没人说话,大家屏住呼吸,默不作声地承受这游街示众般的侮辱。队伍里窜出个慌乱的身影,宣称辞职的班主任急急忙忙地往外走,没人注意他,他也不知道会有这事发生。
升旗仪式结束后,十一班垂头丧气地往教室走,他们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于是迈出一种奇怪的步伐,仿佛同时有两股力量前后相抵,把他们夹在中间焦急而又磨蹭地拖拉鞋底。外班的学生有意无意地与十一班保持距离,他们本习以为常,可今早却指名点姓般道出了人格的本质,无论怎么证明都是一个笑话。到底是哪一个呢?密密麻麻的眼睛映射出冷嘲热讽的轻蔑,十一班妄想考上西南联大的笨蛋到底是哪一个呢?
“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班主任老邓气势汹汹地关上办公室的门,“认真的吗?认真的吗!?我同意这项决定,但并不是要堂而皇之地宣告天下!”
“没有这么严重……”
“这算什么?”脾气暴躁的老邓大声质问道,“破罐子破摔了吗?”
“怎么会呢?”老白安抚说,“还有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
“这话,这话!”老邓双手叉腰原地打转,像个准备要贯穿地心的陀螺,他猛然停下伸出根手指,“老白,我给你讲!十一班,两年!我知道的一清二楚,他们每个人的成绩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什么水平,什么能力,我全部一清二楚。我最后为什么同意?嗯?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十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我都同意!为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你说得我有点糊涂……”
“没有,没有啊!”老邓恨铁不成钢地嚷道,“我就想给他们一个希望……但总比现在就判死刑好嘛!”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每天和十一班在一起的是我,不是你!每一个学生都有一张嘴,每一张嘴都是成千上万的思想在作怪。”
“我们必须这么做。”
“我们?”
老邓摸索出了其中的蹊跷,仗着和老白多年的交情,他中庸的性格绝对干不出这样激情的事情。正等老邓要报出始作俑者的名字,韩懿从门缝间挤了进来。
“校长。”
韩懿反手将门合闭,眼睛却没有去找老白,而是毕恭毕敬地停留在班主任老邓的肩膀之上。
“又是你的主意。”
“不得不这么做……”
“大庭广众之下?摧毁学生的……”
“羞耻心?”
这个词曾无数次出现在老邓的唾沫里,他一直坚信羞耻心是人类最宝贵的美德,是升华自我的源泉。只是现在他已失望,长年累月的愤懑侵蚀了信念,认为羞耻心不再是人皆有之的品质。
“如果有?会是今天这样!?”老邓并不觉得矛盾,也不为学生辩驳,他早已不把羞耻心放在眼里,“你只会让他们自暴自弃,加速灭亡!”
“为什么。”
“全校都知道了。”
“什么。”韩懿心平气和地问,全然不顾老白惶恐的眼神。
“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老邓气急败坏地吼道。
“这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好事?”老邓回头注视了眼罪魁祸首的同谋,可老白并没有搭话的意图,故意端起茶杯。于是老邓转过脸,继续说,“你做的好事。”
“如果连自己奋斗的目标都没有勇气承认,和何来的勇气去实现?”
“告诉我,”老邓上前一步,瞪大的瞳孔咄咄逼人,“冠冕堂皇会让他们及格吗?”
老白把茶杯搁在桌上,他故意弄出些清脆的声响,然后委婉地问道,“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要去上课了。”
又一次不欢而散的会面。韩懿双手抓住椅背,忧郁地自语道,“需要勇气的不仅是学生。”
“我希望这是正确的选择。”
“与其纠结选择是否正确,不如对选择负责。”
“有计划?”
“我想组织一次十一班的家长会。”
“参加人数从未过半。”老白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皱纹顿时更加明显,“没来的家长都到哪儿去了?”他一再回忆起过去不可理喻的父母,“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们需要家长的支持,”韩懿毅然决然地说,“学生需要家长的支持。”
“别妄想用一个电话通知就把他们叫来。”
“家访。”
“我记得你可是不愿意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怎么,受刺激了?”
“没有。”
“学生是家长的翻版,家长是学生的原版,我说不好哪一个更糟糕,但绝不会让你好过,可想清楚了。”
“我今晚就开始,争取在国庆前安排好。”
“时间不多了。”
“知道。”
“这样,”老白思索一番,磨蹭柔软的下巴,“让舒薇恩,舒老师和你一起去。”
“不用,”韩懿拒绝道,“这是我的工作。”
“我可是在帮你提高效率。”
“一个人能行。”
“你不能永远一个人独来独往,”老白激动地说,几乎要看到对方的未来,“我一把年纪了,知道生死意味着什么,那是意外……”
“谢谢。”韩懿诚恳地打断了老白的话,悲伤如蒸汽在房间徐绕,“我先走了。”
网友评论